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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風波結束,另一場才要開始。

  當男生一個個青灰著臉回教室,氣未勻息時,范老師就宣佈: "同學現在上課情況不佳,太愛說話了,我們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辦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

  全班都哀叫出來,尤其男生做中彈身亡的怪表情,比罰青蛙跳還痛苦的樣子。

  沒有選擇的餘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齊,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來不及埋怨,就急著數到底會和誰"配對"。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葉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願意的情況,於是微彎著膝蓋縮短一兩公分,和旁邊的同學調換位子。

  男生列隊魚貫而人,各坐在課桌的右邊。輪到女生時,范老師在涵娟面前橫量一會,又把她移回二十二號。

  一陣喧鬧聲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滿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則一副選妃的德性,碰到滿意的則咧嘴哼哈,遇到個醜的則誇張慘嚎。

  涵娟不想看葉承熙,在教鞭持續的揮動下才略沾半個椅子,聽見他帶笑說:

  "請多指教,謝謝。"

  指教什麼?謝謝什麼?真無聊!涵娟當然不應和,保持她向來嚴肅的模樣。同班三年,他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觸外,連私下說話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潑隨和的孩子,但在父親續弦,又接著發生一些事後,她才逐漸收斂,成了不易親近的個性。

  他們共用一張桌子也不會有太多麻煩吧?因為屬於不同圈子的人。她被歸為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型,他則是交遊廣闊的風雲人物型,即使在學生們流行的配對遊戲中,也不曾見他們的名字相連過。

  她今天是為他說話了,有一瞬間也欣賞他的勇敢和義氣,勉強承認他舉止中有少見的大將之風。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夜黑得如一團謎,伸手也不敢去觸碰,微亮的只有樹叢屋簷下的幾盞燈,冷映著天空星辰,燈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紗窗所透出的暈黃。

  隨著初中聯考的逼近,老師的教鞭揮得更凶,標準更嚴格,沒有一日不板棍齊飛,教室彌漫著傷藥的味道。

  南校門區的貧戶孩子用的是萬金油,土土的紅褐色小盒,氣味辛辣嗆鼻,西校門區的富家子弟則用美國的面速力達母,圓盒子上印著可愛的小護土,綿軟的藥膏中泛著清香。

  好強的涵娟在壓力下,更像一部苦讀的考試機器,每天在學校披星戴月待十幾個小時,回家後仍要繼續在燈底鏖戰,連夢裡都充斥著國語課文和雞兔同籠。

  窗外傳來細細的壺哨聲,嗚嗚的仿佛可見一縷白煙化入黑寂。伍長吉那一頭的榻榻米有了動靜,地板吱嘎作響,壁虎爬遁,老鼠竄過天花板,他邊下樓梯邊說:

  "賣麵茶的來了。"

  伍家因為三點多要起床批菜,向來習慣早睡,但無論睡多熟、被窩多溫暖,只要賣宵夜的到,伍長吉一定醒來,奔忙著端一碗給夜讀的女兒充饑補身。

  除了麵茶外,有時是陽春麵、餛飩湯或燒肉粽。

  伍長吉小心地將碗放到涵娟面前說:"吃完就睡,別讀太晚,少念一兩頁也沒關係。"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賺吃,我們可要呀!"蚊帳裡的金枝沒好氣說:"這年紀的女孩子早該在市場幫忙賣菜,哪有她的好命?以為吃穿和水電都不用錢呀?別人家裡出'孝子',我們家倒有個'孝女阿爸'……"

  "你閉嘴啦,不然就滾到馬路上去睡!"伍長吉大喝,"我女兒愛怎麼養,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兩聲才安靜。她是怕丈夫的。其實她並不討厭涵娟,在未嫁前還特別喜歡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鰥夫伍長吉身價立刻抬高幾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獅鼻的父親,那份清秀端莊據說是美麗母親的翻版。金枝嫁入門後,見伍長吉將女兒捧在掌心般寵愛,不免心生嫉妒,認為他還時時懷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摸摸自己的手臉,畢竟是田莊人,能比嗎?

  她也不是要當壞心的後母,可是老人家常說"水人無水命",漂亮不是福氣,她得提醒丈夫,過分的溺愛只會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老鼠又吱吱碰碰亂撞幾回,夜才恢復寧靜。

  涵娟吃完麵茶,有點昏昏欲睡,畢竟才十二歲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個大呵欠,隨手拿起鑲絨毛的紅外套在臉上偎著,像一帖補藥,頓時有了精神。

  紅外套有著精巧的雙排水晶長扣,幼兒尺碼,早就不能穿了。在她聽得懂大人話後,伍長吉就反復告訴她:"這是你媽特別到衡陽路的委託行為你買的,真正美國進口,花了她半個月的薪水,可見她有多疼愛你。"

  多年後的今天,紅衣還在,儘管色澤已褪,仍相當搶眼,然而親手選購的人,早在她兩歲時便亡故了。

  涵娟對生母並無印象,有的只是一張黑白小照。

  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髮,身穿短袖旗袍,坐在籐椅上,手裡抱著的正是裹紅外套的嬰兒,背景的一排竹籬笆怒爬著朱槿和牽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願意面對鏡頭,她的臉斜側低垂,讓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細小的花朵還難分辨。

  照片後面秀氣的鋼筆字寫著:徐育慧 伍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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