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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師,我們來做吧!"涵娟接過他手中的舊報紙,點火燃煤球;曼玲,則拿竹片扇子揚風。

  范老師見她們做得有模有樣,才放心回屋說:"燒完水後順便熬個稀飯。"

  "老師,煤爐太麻煩,我們家都用大同電鍋了。"

  有人說。

  "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大同電鍋。"范老師說。

  爐子炙紅,涵娟小心端進來,熟練地擺上茶壺。

  范老師忍不住說:

  "你好能幹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兒。"

  "老師有女兒呀?她在哪裡?"曼玲問。

  "留在大陸。我離開時她才一歲多,眉眼和伍涵娟有點像。"范老師轉向涵娟,"你籍貫哪兒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為你是外省孩子。"范老師說。

  "我是山東人,愛吃饅頭麵條的。"曼玲說。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談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臺北人,在這兒已經住幾代了。

  陽光轉弱,天黑得快,范老師見鄰居準備晚炊,就要他們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幾處白煙,有未香穀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溝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顏。

  過了稻田,餘賓的摩托車噗噗而來,前後還擠著太太兒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鄉喜酒。他傳話給涵娟說:"你爸媽去廟裡用齋飯,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面。"

  "我曉得了。"涵娟說。

  一路上同學陸續離去,最後連梁如龍也拐進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學時也有過這種情況,被老師留下談話,出了校門,學生都散了,空蕩蕩的馬路只有他們兩個。涵娟在前,承熙在後,他從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尷尬地走著,黃昏影長,各懷心思。

  有些癡心傻氣吧,明明有許多回家的途徑,為何偏要走同一條路呢?

  他想,該不該和她並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無天日,加上週末市場的工作,雖耗盡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

  十五歲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為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來。但人在眼前了卻又笨拙失措,任時間在指尖流逝。

  或許他快走一步,再兩步,以此類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幾隻野狗竄出,打破了所有的猶豫和僵持。涵娟嚇得後退,對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會就逼得小畜牲們怏怏而逃。

  "我怕狗。"涵娟驚魂未定說。

  "我知道。狗也有好壞之分,你應該和我家來福多玩玩,你會發現狗其實很可愛,它們忠貞又善良,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許多話,像憋了長久。

  "來福還在呀?"涵娟接話。

  "當然。它來我家時還是嬰兒,現在正當壯年,不亂吃亂跑的話,可以活個十幾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過我成長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說,以狗齡來換算,我該尊稱它為叔叔了,再過幾年又會成為祖父、曾祖父……"他會不會太多嘴?但和她獨處說話一點也不難,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暢。

  路邊有熟食的攤子,傳來魚丸米粉湯的香味。涵娟問:

  "你餓不餓?我們叫些東西吃。"

  "我……"他沒有帶錢。

  "我有晚餐錢,夠兩人吃了,我請你。"她走到攤子前,不容他拒絕。

  兩個中學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側目。承熙沒什麼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褲,幸好個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松垮的話就紮緊些。

  涵娟很幸運,總有餘媽媽為她改的捐贈衣物。比如她現在穿的淺青天鵝絨背心,肩頭鑲珠白圓扣的,就是她最愛的一件,既遮住了裡面洗白的舊洋裝,也映得她肌膚柔細有光澤。

  當他們坐在小桌時,因為神態自然,反而像一對兄妹。

  她叫兩碗米粉,大的給承熙,並為他加肉片和鹵蛋,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爸老怕我吃不飽,我不喜歡蛋,你能幫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說。

  這當然是謊言。她見過承熙的胃口,一碗面下肚還能塞好幾個饅頭,湯水更像永遠灌不飽。長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熱能營養,若不夠,她這碗也可以給他。

  小灘的燈泡亮起,氤氳著爐上的白煙,旁邊一棵糾屈的榕樹輕送著風,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寧靜。

  絮白的雲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銀盤形帶笑,只有幾顆孤星相隨,河漢寂怯無聲,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藍。

  這美好的感覺,差不多等同于母親為她買那件小紅外套的愉悅。涵娟低頭微笑,仿佛,仿佛這許多年來,就一直等著和他共進這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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