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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方才的夢像一場發疽的病,沉沉地壓在心底。采眉鄙視自己,無法接受不貞不潔的自己,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懷川的忠義,她好難受呀!

  思緒昏亂中,采眉拿出那層層裹著的金玉鎖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蘭花,刻著「凝蘭蕙」。

  這文定之物,竟似譴責般的數落她的罪……采眉將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說:「你的大喜之日,本來應該更風風光光的。這塊鎖片,原屬於夏家,現在拿來當作你的嫁妝,也是應該。」

  「不!這是大哥給的,你千萬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貞義樓』,再不下來,一切僅求清簡。」采眉憶及那夢,又椎心地說:「或許也不必有『貞義樓』,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髮為尼算了,好了卻三千煩惱絲,可能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當尼姑?那還了得!這期間,她曾不斷地勸大哥說出真實的身分,但他總是拒絕,認為會使目前的情況更複雜危險。

  「我若能吐實,也不會讓娘含恨而終了。」懷川說:「平心而論,我還不知該怎麼應付你大嫂呢!讓她無牽無掛地回娘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萬一無緣,她不會再受一次打擊;若有緣,我自會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話是有點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為尼,戒疤一燒,那就完全註定無緣,也輪不到大哥千算萬算了。

  「不!大嫂,你絕對不可以當尼姑,否則會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說。

  「為什麼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斷六根,六根不淨實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學佛念經,還可以超渡爹娘、懷川和懷山在黃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發認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顧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她很早就想講,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嗎?她深吸一口氣說!「這主意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因為懷川還活著……他根本沒有死,你怎麼能出家呢,」

  巧倩瘋了嗎?或許是她半夜說夢話開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說:「你為何要這麼說呢?懷川明明死了,他的墳我們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說:「我不知道棺木裡的人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大哥懷川,因為我才見過他,還說過話,他……他就是你也認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處。她是陷入易經那八卦的圖像,或是山海經那荒誕的國度?懷川,有著義氣風發聲音的懷川、使流空劍對抗邪惡的懷川、在她心裡一直是年輕英雄的懷川,竟是那神秘詭異、陰陽怪氣、城府深藏,又以一臉短須帶蒼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驚了,怎麼都無法接受。

  既已說出真相,巧倩便一發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現後的種種情況,逐一加以解釋,包括他必須隱瞞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一個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懷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擺出貞靜姿態;又為他動心而自責自虐,這簡直就是一樁可怕的笑話!就如莊子化身為年輕公子去試誘他的妻子田氏一樣,都是殘忍,白癡的殘忍!

  而狄岸試誘成功了嗎?是的!在夢裡,她想著他的觸摸、笑語、懷抱和柔唇……他害她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淫浪女人;這半年來的一切,足夠她用劍殺得他哀哀慘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劍一劃的那道痕跡,不夠深、不夠重,甚至還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熱,心千轉折,沒聽清巧倩一直叼訴的話,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頭。我保證大哥明年會來接你,你們必有團圓的一日。」

  是嗎?她仍要被動地等待與被試探嗎?永遠順從端莊的采眉,被遺忘在角,他高興時,再來逗弄兩下嗎?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鎖片送給巧倩。她和懷川或狄岸之間,也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因為他們有更深的羈絆和牽繫。他的喬裝欺瞞,不但引出一個違反禮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個倔強難馴的孟采眉!

  面對牆壁躺下,所有的輪廓逐漸清楚,一幕幕地掠過。

  遠遠的,寺廟傳來早課的鐘聲,明澈至心……

  巧倩行完婚禮,有了終生的幸福歸宿。采眉因為是寡婦,有忌諱,只能在城外的廟裡遙寄誠心的祝福。

  哼!寡婦?這幾日采眉都無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憤怒,思緒紛擾得幾至瘋狂。

  對於懷川還活著的真相,她好氣,氣他以狄岸的身分所設計的捉弄及欺瞞!

  但懷川沒死,她不是應該高興嗎?沒錯!她感謝上蒼,內心體會著那一陣陣喜悅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夢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闕「流空曲」,最後一句「幾番望斷離人淚」,根本就是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應到,所以生與死不分、夢與醒失去界線,才將禮教丟棄到千里之外?

  問題是,她該怎麼辦?若要靜靜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體大。

  她的狂亂,在老叔公舊疾復發,先回紹興後,才逐漸平息。她身邊只剩下夏萬的護隨,他們將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萬亦知內情,但她不動聲色,很堅持地請這忠誠的老僕帶她去見狄岸,至於見面後該如何談,她心中還沒有主張。

  懷川暫居離富陽不遠的小客棧內,采眉到達時,他正為啟程去江西買馬,她毫不遲疑地在他房內等待。

  不知為何,她現在膽子竟變大了,敢任意翻動他隨身攜帶的納袋。可仔細瞧了半天,除了簡單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藥瓶之外,並沒有什麼代表他個人的東西。他在外飄泊,就這麼簡陋嗎?

  外頭傳來聲響,采眉匆匆地避到門後。懷川並沒有碰見夏萬,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進門,便因為天熱而脫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沒防到這情景,心差點跳出來。這也是她初次看見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條條的鞭痕,雖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證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聽過聲音的懷川!

  這時,他轉過身來,看到采眉時,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便是披上汗濕的外衣,「你……你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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