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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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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倆暫且把那些會教人哭泣的事丟到腦後,擁著被閒話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裡的日子,還不知道人間有如此多憂慮的小姑娘們。 她們說要考秀才的兆綱、說采芬的兒女,說隨夫到陝西的大姊姊採蓮……最後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剛剛說『無情碧』如詛咒,你有『風裡觀音。的消息嗎?」 「她呀!就像風,只約略聽過她兄長獲罪之事,但不太確切……」采芬打個大呵欠說。 已過三更天,唱唱私語漸淡。采芬睡了,采眉卻睜大眼望著那在暗夜裡發著銀光的流空劍,咀嚼內心種種的情緒。 她並沒有騙姊姊,兩年來守著這歷經重重悲劇的家庭,有五分是對懷川的情義,有五分則是對婆婆和小姑的憐憫。她原來就知書達理,因此,行起來很順心順意,守節也守得平靜無波,更不覺有何難處,連大姑姑給她的灑地銅錢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天二姊的話卻在她心裡投下一些漣漪。若小姑嫁人,冤也平復,婆婆百年之後,她剩餘的一生呢?真的也要蓋一座「貞義樓」永遠地閉關禁足到死嗎? 說實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閉的環境,記得以前的采眉多愛讀山川風物的書,也是姊妹中隨父親出外旅行最多的,母親就常說,她若是男兒,必三甲登科,鴻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兒,就註定纏上小腳,哪兒也走不遠。如今更可悲,只局限於紹興某溪流源頭的小村一角。 曾經,紹興對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紗、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會、沈園裡陸游和唐碗的淒美愛情,但那些浪漫感動已離她遠去,以後,她為紹興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貞節牌坊嗎? 第一次,采眉感覺到黑夜如巨大的怪獸,包圍著她彷佛要將她吃掉,而那流空劍的光芒,也變得極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連在輾轉的夢中也遍尋不著,只留下壓在心底的苦悶和昏沉。 這晌午方過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湖那頭像竄出一條龍似的,一下子陰霾滿布,不一會兒又下起豆大的雨。 懷川腳上的蒲鞋踩著泥濘,兩、三步就來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著,身上並沒有濕。隨後而來的是老僕夏萬,他看著雨說:「應該不會下太久的,我們就叫兩盤芽豆和茴香豆來下酒,咱們這紹興老酒,別處的水釀不出來,少爺一定很久沒嘗過了吧?」 「別喊少爺,叫我狄岸。」懷川低聲提醒。 「哦!」夏萬一點也不習慣,事實上,直到此刻他還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夠釕爻魷衷諮矍啊:木「追⑾碌哪粵Γ芘Φ匾顏飧鱝詈詿軸畹哪凶雍痛憂翱⊥Φ幕炒朐諞黃穡聰嗟崩選 店小二一面給他們送酒、一面對別的客人嘀咕,「今年這癸亥真怪,清明節鬧旱,大暑天有寒氣,這會兒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穀物無法收成,連酒罈子也漏氣,看來盼不了好年冬了。」 「還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過是感應時局而已!」那抽著煙杆的客人回答,「那浙閩總督不是在京裡自殺了嗎?咱這兒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鬥來鬥去的不可開交,只有一個亂字能夠形容。」 「亂的還在後頭哩!」另一個人說,「最近老傳海上的倭寇又要回來了,據說和在江西的嚴……有關……」 「呸!你不怕殺頭哇?你忘了夏總兵一家是怎麼死的嗎?還敢胡說八道!」前者的煙杆直直地敲了過來。 小店裡立刻人人噤口,彷佛嘴裡含著會爆開的火銃。 父親的名號出現在紹興地方父老的談話中,懷川聽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讓那火辣辣的感覺壓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職還鄉的嚴家。 嚴家弄權二十多年,作惡多端,去年被舉發後倒臺。然皇恩寬容,並沒有重辦,嚴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嚴世蕃和幾位幕僚被流放。 這個結果讓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極為不滿,尤其是曾被嚴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懷川在內,都咬牙切齒,覺得正義無法伸張,公道不達人心。 於是,有一股勢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過嚴家虧的人,明的仇不能報,就暗的來,紛紛南下。 嚴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義,挾著汙來的大筆錢財,結合了一批武林敗類自成一堡壘,目無朝廷,據說流放的人全逃了回來,正計畫要東山再起。 先是嚴嵩不斷與皇上書信往來,提及君臣舊情,再來是嚴世蕃等人想暗殺那些彈劾他們的大臣和撻伐他們的名土,事情有愈鬧愈大的趨勢,正由江西往各省各地蔓延開來。 這就是小店裡客人所說的「亂」和「人人自危」。 這也是為什麼嚴嵩倒臺後,夏家的冤案始終無法平反,而懷川不能恢復身分的原因。 壯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來是怕母親見到他之後,不再放人;二來是江西危險叢生,每項任務更是像賭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懷川是已死之人,悲傷逐漸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復生,又生而複死,不就又引來另一次的痛苦嗎? 所以,他仍將紹興放在一個極遠極遠的點…… 這次人到江南,還是為了調查嚴家與倭寇掛勾的事,途經紹興,既已到家門口,思親之情便滔滔湧現,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誰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門戶已空,懷川花了好幾天才等到進城的夏萬。當時夏萬嚇得魂飛九重天,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相信大少爺是死裡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幾個客人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懷川。 他和夏萬付了錢,繼續向竹塘前進。 繞過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氣竟湛藍晴朗,絲毫沒有下過雨的跡象,小小的村落,有著醺酒和鹹海味。 「少爺真的不留下來嗎?」夏萬說:「夫人若曉得你還活著,心裹不知會有多高興,她近來身子不行了……」 「萬叔,我已說過理由了,我的沒死是秘密,是反欽命的,如果洩漏出去,會害到許多幫助我的人。」懷川再一次解釋。 「只是夫人好可憐呀!還有三姑娘……」夏萬說。 「三姑娘?」懷川皺起眉心問。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見過面的媳婦呀!因為守未過門寡,我們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萬笑著說。 是孟采眉!這些年來他隱隱約約會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實在是誰也顧不了誰。他這一片林倒了,護不住她,能有的不過是一份歉意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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