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水盡曲 >


  怪怪!在這舉城歡慶的時刻,平常最愛亮相,顯示自己富貴雙全的翁大老闆,怎麼會在書房內,頭冒冷汗又簌簌發抖呢?

  翁家是浦口數一數二的大財主,他們的店面占滿最繁華的大街,賣的有從江浙、安徽、江西,甚至北方內地來的各種貨品。

  若你開口要暹邏或蘇門答臘的香料珍寶,翁家也有,但在海禁政策下,千萬別問來歷,否則,東西沒到手,還會遭惹一身禍。

  如今他們養了個活觀音,聲勢更是扶搖直上,在這迎媽祖的大日子裡,店前早擺著大碗吃、大碗喝的流水席,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忙碌的夥計們一直在納悶,向來不錯過這呼朋引友場合的翁炳修怎麼會不見蹤影呢?

  過了中午,一位理帳的管家想起有事要向老闆報告,匆匆穿過店的後門。

  後門外是個天井,兩邊各有圓形的水糟專供拴馬和喂馬用的地方;正對面是一道極高的白牆,有門無窗,為翁家的私宅,沒經召喚,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管家看看左邊的水槽,見那匹紅棕色的馬仍靜靜地在那兒喝水,便想到早上到訪的客人卜先生。

  卜先生並非生客,大概每年會出現一、兩次,帶的都是南洋奇貨,翁炳修當然將其奉為上賓,不敢有所怠慢。

  但這回卻詭異得很,卜先生一來,誰也沒寒暄,就立刻和翁炳修關在書房裡密談,連外面的喧天鑼鼓都充耳不聞。

  管家深思一下,還是決定不打擾為妙。

  書房在內院右側的二樓,翁炳修的妻兒甥女都去趕廟會了,僕人也離得遠遠的,四周非常安靜,靜到能聽見幼鳥在梁下細啼,及風穿過回廊的呼嘯聲。

  書房牆上那精雕的乳白象牙,被蔔見雲輕輕放回原位。他轉過身,用陰冷的口氣說:「王伯岩帶著貨物跑了,我仍然就只有找你。他很清楚後果,若他不及時出現,浦口必遭血洗的命運,你們翁家到時也只剩廢墟一堆了。」

  翁炳修再明白不過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海上走私的暴利。當年他決定賺這鋌而走險的錢時,便已聽聞私船舶主們的兇狠殘暴。

  只是這些年,偶爾出現的蔔見雲都表現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士紳狀,再加上有甥兒伯岩為外應,兩方論起交情,就常令人忘記他海盜殘忍的本色。

  「見雲兄弟,你曉得我有八十條命也不敢騙你,我對伯岩的下落真是一無所知。」反正跪都跪了,翁炳修就低聲下氣的繼續求饒道:「事實上,從他四年前由杭州逃到海上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你可還是我們中間的聯絡人……」

  「但他不是我的外甥,而是你的外甥,找不到他的人,我們就找你,這道理很簡單。」蔔見雲拿起一對紅珊瑚燭臺,瞧那彤紅凝豔的顏色,一看就知是難得的珍品。他又開口,聲調更冷了,「當一個人選擇海上的生活時,岸上的親族就是人質,這是眾所皆知的規矩。」

  「見雲兄弟,你行行好吧!為了伯岩一人犯的錯誤,就得犧牲浦口城幾萬人的生命財產,這太說不過去了。」翁炳修苦兮兮地說。

  「說不過去嗎?你仔細想想,過去幾年,閩浙粵東一帶有多少城鎮和財主就是這樣平空而起,又平空消失的?是不是像螞蟻一樣?」蔔見雲剛說完,雙手一松,一對美麗的燭臺就跌成碎碎斷斷。

  夭壽喔!那可是連送俞總兵都捨不得送的禮呀!

  翁炳修的心在滴血,但身子也不停地打冷顫。卜見雲已表明清楚,人命和財富,在他的眼裹不如一隻螞蟻。

  天呀!這三年多來,自己到底是和怎麼樣的人打交道呢?望著蔔見雲似崗石雕刻般的側臉,翁炳修心慌地明白了,他甚至摸不透這個人的年紀、個性、來歷,和真實姓名呵……

  蔔見雲個兒結實瘦削,皮膚黝黑,有歷盡江湖的滄桑,也有身經百戰似的粗獷,感覺是老大不小了。

  但他的眼睛又不同,常閃動著充沛的精力,亮晶晶的,是年輕人才會有的神采。尤其當他逗著翁炳修十歲的小兒子,玩波斯國學來的頭巾變銀錢的把戲時,真是十足的孩子氣。

  或許是這份孩子氣,讓人失掉了戒心。

  伯岩不就在一封家書中暗示過嗎?「蔔見雲」是化名,此人有一外號叫「風狼」,雄霸南海,一聲令下,峰火可遍及沿海諸地。

  果真如此,這混蛋伯岩怎敢把此人得罪了?!

  翁炳修愈想愈害怕,半嚎出來說:「千錯萬錯,都是王伯岩那下三濫的錯,我們翁家陪死,也是死有餘辜。只是……我們的死真的有用嗎?我再怎麼樣,也只是伯岩的舅舅,論血親,他姓王,我姓翁,他怎會在乎我翁家人的生死呢?你就是殺了翁家及浦口全城的人,伯岩也不會貶一眼的!」

  「你和令外甥的親情,有沒有到禍福相倚或生死與共,那不幹我的事,我只知道,王伯岩的父母已死,又無妻無子,最親的就是你這個舅舅了。」。見雲說著,又慢條斯理地拿下牆壁上的象牙,再度審視。

  媽祖觀音呀!翁炳修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那可是連閩浙總督胡宗憲都要不到的珍寶呀!他跪爬過去,雙手仰接,深怕又摔了象牙,脫口就說:「伯岩最親的人不是我,他王家還有一個妹妹,他最疼那個小妹。」

  「哦?」象牙終於又安全的回到架上,蔔見雲面無表情地說:「王伯岩有個妹妹?我怎麼沒聽他提起過呢?」

  翁炳修一說完,就立刻後悔了。燕妹向來是受到眾人保護的,他是她的親舅舅,也極喜愛她,怎能一急,就把她推向狼口呢?

  他正想找藉口否認時,蔔見雲突然掐住他咽喉,往靠內院的窗邊閃避,原來是有個極輕的嘶聲傳來。

  翁宅的大門開啟,兩頂輦轎抬了進來。深藍色的布簾掀起,頭一頂轎放下的是翁太太和翁小少爺。

  「爹,爹!」小少爺一回家就喊。

  「爹正在談生意呢!」翁太太好不容易哄得他乖乖的,再帶進裡屋去。

  第二頂轎,先出來個紫衣姑娘,卜見雲認出她是翁家的千金,但不記得名字。隨著她之後現身的是個紅衣姑娘,一個他完全沒見過的女孩。

  蔔見雲的雙眼立刻被那抹紅吸引,像一團赤濃得化不的胭脂,又像海底整片嗜血的赭朱珊瑚,又俗又豔。但那紅之中的臉蛋,清姣如蚌殼裡方取出的珍珠,黑髮覆額,相映如星與夜。烏黑、雪白、胭脂紅,都是天地間最純的顏色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