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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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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說!」王伯岩的男兒淚已當場奔流,掩住臉說:「不行就是不行!戚家軍、俞家軍有千萬將士,怎能眼看你一個柔弱女子犧牲呢?我寧可自己去,這件事所有的起頭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會遇到李遲風,我才是罪魁禍首!」 「哥,人間的一切,皆因緣前定。或許早在赤霞天妃宮那群燕子飛起時,就註定好這劫難了。」燕姝說:「我真的不怕不怨,誰也不怪,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能為萬民為死,是重於泰山之死,而且……是一種歸宿,能死於自己所愛男人之手……」 「愛?你李遲風?」王伯岩猛地抬頭說。 「這或許是我該死之因。我是愛他!可我是風裡觀音,我多珍視這名號,像臨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該潔身自好,為民祈福,但卻去愛上一個海盜。」燕姝恍如自言自語的說:「我知道這不對,卻克制不了那愛恨嗔癡,和他夜半私會,耳鬢廝磨。我不守婦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媽祖、不配當觀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為自己能改變一切……」 「不!你一點都不該死,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動的說:「求求你,讓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讓我代替你去。」 燕姝歎口氣說:「你忘了嗎?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遠不會甘心,那已經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視著才畫上的朱砂點,福州,她果然是神機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針針的縫,時日不多,她的動作可要快些了。 那多像海神迎親的隊伍呀! 燕姝倒沒有盛裝,一身飄然的雪白,發簡單的綰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風蕭簫兮東海寒,觀音一去兮不復還。她回頭看,戚繼光夫婦慘淡的面容、戚家軍將士的凝重、親人們的不舍,還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種擊築狂歌的衝動,天地遼闊,人卻因愛恨受限而變得渺小! 再回頭,仍不見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傷心而不忍來送別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劃小舟,會有風狼的船來接駁。在獨自伶仃向海洋時,俞平波大聲呼號,「燕姝,我誓死為你復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淨你的冤!」 「不要復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戰爭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說:「千萬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頭,在風中飄揚著,她的淚入眼眶,彷如見親人。船上的人不多,沒有遲風,但她認出了潘大峰,皆是沒有表情的臉孔,像烏雲壓頂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處,一切熟練且無言。船向東行,若到無煙島最好,那兒有晨嵐夕靄,春去秋天的燕子,氣象萬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無煙依稀影……當個無煙的魂,至少年年能見遲風蹤跡。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機緣,雖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間,也要拚命守住真靈,留住魂魄,從此行走海中,救那些在狂風暴雨裡掙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覺已過中午,春陽溫暖。船裡的兄弟們都是遲風的親信,見過燕姝多次,雖咒駡過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現見她臨死的安靜,還不時露出笑容,只覺毛骨悚然。縞素白衣,彷佛他們載的已是一美麗女鬼…… 礁石一塊塊亭立海面,無煙水光,灩瀲照人。燕姝站了起來,一樣的良辰、一樣的美景。仿佛又回到兩年前,遲風於此牽繩纜,蕩跨滄浪到水盡號,像個天真孩子般地展現他的海洋天地,甜中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獨木,也發現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遲風曾於此和她談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終於到了碼頭,石屋仍在,綠樹蒼翠,但有一股說不出的淒涼,船隻不多,人也不多,沒有往日的高闊笑聲。殘破小廟也在,她突然想起當初繡的媽祖像是否安然? 沒有遲風,極目皆不,只有櫻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從前的溫柔友善,且充滿著敵意。 「櫻子姨。」燕姝平靜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無恥,不配!」她說。 「櫻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沒有背叛,我做了我該做的事,仁義俱在。」 「你還敢提仁義?」櫻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會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遲風有多慘嗎?他喜歡你,一種從未對別的女人有過的喜歡,甚至可以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順,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陰謀別人來陷他於死地……我早告訴過他你沒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選,他就是不聽,差點連命都丟了……」 櫻子說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釋清楚嗎?事情超乎想像地複雜,要怎麼開口都難,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對大海,安靜的等待她的命運。 「你曉得嗎?」櫻子又憤怒地趕上來,「在我們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絞死,一根繩子勒頸,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斷掉,五官變形為止。」 燕姝還是很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辯,甚至連害怕都沒有?櫻子還想再說出更殘忍的切腹,燕姝卻柔柔地開口,「要絞死我嗎?拿繩子來吧!」 突然,一陣刺痛的寒意在她頸邊,筋脈血液可感受到那劍鋒的銳利,削鐵如泥,微一用力,她就會血濺五步,人首分處。 「遲風!」櫻子驚喊。 燕姝慢慢的轉身,白玉簪墜地,烏髮長被飛散。霜芒星冷的長劍外,一個略為蒼白削瘦的遲風,一身深黑倭服,發亦垂散不系。他的表情比以前更陰鬱桀驁,僅僅一個恨字根本無法形容。他右手伸直,長劍指她。 兩人就那麼對視著,如泥塑。 櫻子感覺到那強烈的張力,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才要動一步,遲風就說:「櫻子姨,你走。」 走!走!那劍可是揮揮似火,殺人不眨眼的呀!櫻子半跌地下了孤崖,來到劍圈之外。回頭看,不覺又心軟,燕姝這秀美嬌柔的女子,真要被切斬分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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