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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斐兒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黑外套,他不拿走,就表示他的不離開。為什麼?在她這樣卑劣地對待他後,他為何還要留下來呢?

  一滴淚、兩滴淚,在厚厚的呢料上滲出濕濕的圓圈。她哭了,有一些是為母親,有一些是為自己,還有一些是為了海粟……

  芝秀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的面積燒傷,加上她原本心臟就不好,醫生對她的存活率十分悲觀。

  她清醒時,情緒很不穩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痛則尋死,不痛則又求大家別讓她死,斐兒是唯一能應付她的人。

  斐兒總嚴肅著一張臉,沒好言也沒好語,但照顧母親卻極為細心,全天候不眠不休,也不怨天尤人。

  她堅忍的模樣,常讓海粟動容,忍不住想,一個有孝心的女孩,應該不會壞到哪裡去,她是那種屬於面冷心熱的人嗎?

  藝秀有精神分裂的歷史,生命又面臨垂危,所以,刑事方面並不起訴,然而,真正麻煩的是民事部分,幾個受災戶聯合控告,要求一筆龐大的賠償金。

  海粟主動請律師,包攬了大半的工作。可是,他看不到斐兒的感恩,她好像理所當然地接受,讓海粟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又被斐兒利用,當了冤大頭?

  在家人的壓力下,他嘗試著慢慢抽手。或許他又多管閒事了,斐兒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忙,甚至可能還在背地裡笑他笨呢!

  他不知道,這次的意外給了斐兒狼狽地一擊,在她以為日子就快平順,她可以有心靈上起碼的自由時,母親竟以這種方式面對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而這讓斐兒完全失了方寸。

  從火災的那一夜起,她就惶惶如在噩夢中,偏偏又醒不過來;如今,她只靠表面的意志和海粟撐著,但意志隨時會崩潰,海粟隨時會走開,最後,她會不會整個人陷在黑暗中,沒門、沒光,然後窒息而死呢?

  終於有一天,斐兒昏倒在母親的病房裡,醫生幫她打了營養外和鎮靜劑,將她安排在另一個房間,並且通知了在公司的海粟。

  海粟在急忙出發前,又回來替他工作的德鈴,毫不掩飾地嘲笑地說:「我看那女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的生活了!」

  她也說得太誇張了吧!他現在可不是被誘惑,而是在救人急難呀!

  當地看到纖弱的斐兒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時,所有家人朋友的指責聲討又逐漸淡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會觸動他內在最脆弱的一根弦,他唾恨她,卻又忍不住為她心痛。

  新年的陽光薄薄灑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唯有這個時候,她無法抗拒。

  她的額頭上有一塊瘀青,是撞到他車子造成的,斐兒對別人的恩不言謝,看似無情義;但她對別人給予的傷害,也習慣保持沉默,就像兀自生長的花朵,遺世獨立,不管風也不管雨。

  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她的創痛到底有多深?她明白她已經不能再承受了嗎?海粟在心中歎口氣。

  海粟輕吻著那瘀青,再看看那張柔美的臉,又陷入因她才會有的矛盾感情中。

  走到燒傷病房,他很訝異芝秀竟坐了起來。她全身包著紗布,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此刻,她的目光清明,比他認識她以來的任何時候都還要有精神。

  「我一直在等你。」芝秀用對熟朋友信任的語氣說。

  「斐兒沒事,只是太累了。」海粟坐在椅子上回答。

  芝秀在他臉上梭巡,仿佛在研究什麼,久久才說:「海粟,只有你才能救斐兒。」

  「救斐兒?她沒有害死我就不錯了。」他苦笑著說。

  芝秀仿佛沒聽到這句話,她把視線放在遙遠的某一點上說:「斐兒從小就是個安靜又令人難懂的孩子,她從來不要什麼,不拒絕什麼,苦的樂的都默默接受。」

  「我老覺得她心中有種極大的痛苦或是懼怕,讓她關閉所有感情的通道;但有時又覺得無稽,她那時還只是嬰兒呢!因此,我一直以為自己生了一個不正常的孩子,也就沒有好好善待她。」

  這段話,比在十年前芝秀告訴社工人員的要有母性多了。

  「現在我要講一個秘密。」芝秀遲疑了一下,又說:「斐兒的三次縱火紀錄,其實真正的罪犯都是我。」

  「什麼?」海粟差點驚跳起來,「那三次大火,甚至是你丈夫的命,都是你燒掉的?!」

  「沒錯,這次要不是你,斐兒又要替我背黑鍋了。」芝秀把臉轉向他,眼中閃著光芒。

  「為什麼?她是你女兒呀?你為什麼要毀了她?第一次她只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呀!」他深覺震撼及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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