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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天,她仍不見父母,逕自背起書包上學去,肚子及心口卻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燒。

  直到第三天放學回家,見到芝秀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嘴唇發紫,圓圓的肚子如消了氣的球般不見了。

  「他又想離開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著說。

  小產如生產,斐兒懂事的幫母親燉補品,房內時時充滿著藥味及藥水煮沸聲,然後,火災再一次發生,那時,蘭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沒人搬得動他,所以就葬生在沖天的大火中。

  斐兒有縱火的紀錄,這次又出了人命,而且,她的年齡也不小了,因此進了觀護所,來看她的警察不比社工人員少。

  她還是習慣個做任何回應,在這麼多人中,只有一個叫嶽昭輝的警官讓她印象深刻。

  嶽昭輝並沒有刻意盤問、分析、威脅或做苦口婆心的勸解,只是對她說:「你現在還不是法定的成年人,但再過幾年,你的縱火就成了公共危險罪,如果死傷了人,還要加上謀殺罪,你想在牢裡過一輩子嗎?」

  她當然不想!但熊熊的烈火,一直是她肅清四周醜陋的方式呀!

  「……方式。」嶽昭輝像在接她心裡話似的說:「我知道你從小就生長在不健全的環境中,所以,我要你看看,什麼叫父慈子孝的正常家庭,這才是人類運作的正常方式。」

  後來,嶽昭輝帶她回家,她的確是從黑暗之地,來到陽光之地,但她也同時發現,正常無法治癒不正常,不正常卻吸引著正常。

  她終於曉得,人間除了火之外,還有其他毀滅的力量,只要有技巧的運用,並不會觸犯法律。

  誦經聲停止了,天微微白亮,屋頂上的白影也漸漸化入空氣中。

  斐兒仍沒有抓到鬼,那些在夢裡壓住她,不讓她由墳裡出來的東西,仍滑溜得無法尋覓。

  斐兒準備上學時,芝秀還在睡夢中,她把自四處收集來的手工分門別類的放好,有粘標簽、繡手帕、做鳥籠……等,她還特別寫了一份備忘錄,表明哪些是急件,要優先完成,並且繳回工廠。

  自從她離開岳家,把芝秀由療養院帶出來,她們母女的關係就開始有點倒置,芝秀變得怕她,凡事都聽女兒的安排。

  此刻,斐兒望向鏡中的自己,她總算熬過十六歲的生日了,但來路茫茫,去路也茫茫,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鏡裡的女孩漸漸有女人的味道了,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彎彎的弦月眉、俏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比例完美地分佈在一張瓜子臉上,而這張臉隱隱透著教人憐惜的清純美。

  只是,這樣的清純,不僅僅是少女的乾淨,或是故意的不食人間煙火,事實上,其中還帶著一絲鬼氣。

  鬼少了七情六欲,既寒且冰,她神情冷漠,眼光虛無,聲音像流蕩在空穀中,有著不真切的回音。

  但奇怪的是,男孩們偏偏受她吸引,認為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而想學騎士精神,爬上那孤懸的城堡,一親芳澤。

  想學她嗎?這鬼氣得來不易,必須在鬼屋中長大,很習慣半夜聽鬼哭泣,受鬼干擾,又不會被嚇得精神耗弱才行。

  她微微笑了,眼眸中有清澈的光,清到不帶任何生命體的溫度。

  男人很可笑,不愛正常的女人,反倒對狐鬼幻化的女人充滿綺想。狐來自荒山野地,鬼來自陰濕墳墓,外表可以美,內心卻腐爛著,為什麼眾人總是聞不出那掩鼻的臭味呢?

  像嶽海粟,她的第一個犧牲者。

  初見這個大她四歲的男孩子時,斐兒心裡著實吃了一驚,就仿佛在一片荒原走了許久,突然發現面前長了…一棵奇怪的大樹,而這大樹老是她走一步,它就退一步,永遠晃在她眼前,成為一個在心上除不去的疙瘩。

  她習慣鬼的虛無飄渺,所以不能適應海粟的實實在在,有一陣子他甚至變成母親夢裡那個穿披風,從前世來追她的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怕某個人,怕他揭開她黑暗的心。

  海粟並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男孩,以她的標準來看,他並不英俊,渾身上下只有粗野和率直,眼光也毫不含蓄,一臉像要吃掉她的樣子。

  她很自然地討厭他、避開他,有時還把他想成是來抓鬼的鍾馗,或者是地獄派來的使者,專門來和她作對的。

  岳媽媽曾說,海粟自幼便是有名的「鬼見愁」,難怪她看見他,就會覺得徹頭徹尾地不自在。

  而這「鬼見愁」卻又是她成長過程中,頭一個窺見自己裸體的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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