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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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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秀睜開眼睛,眼珠混濁,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歲的女人,卻已被歲月折磨得樵悴蒼老不堪。 「我又夢到他了!」芝秀緊抓住斐兒的手,急喘著氣說:「那個穿披風的人猛追著我叫道:『把她還給我!把她還給我!』我知道他說的是你,他要你,他是從前世追過來的!」 「媽,你又忘了吃藥,對不對?」斐兒靜靜地說。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開她,整個人靠向牆,激動地說:「你為什麼用那種表情看我?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不!不可能,因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媽,別吵了。」斐兒安撫著她,這種如墓地般靜寧的夜,實在不適合喧鬧。 「我才沒吵呢!你一天說不上一句話,我不大聲點,這屋子裡還會有人氣嗎?」芝秀又拍掉女兒的手說:「你曉得你為什麼叫斐兒嗎?斐就是『悔恨』,我後悔生下你!你不但沒把你爸爸留下來, 還把他逼得更遠,現在,你甚至把他逼進了陰曹地府!」 「沒有男人不是更好嗎?我們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兒簡潔乾脆的說。 「等待?」芝秀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口氣也放軟了,她摸著床頭的骨壇說: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無呀……」 但空無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質,任何悲喜都不能改變,不是嗎? 斐兒趁母親心情稍稍平和時,便哄著她把藥吃了。 她們其實過了好長一段沒有戶長的日子,雖然斐兒已很熟練地寫著—— 戶長:蘭建山,職業:船員。 因為是船員,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經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於不顧,也有他男兒志在四方的合理藉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常到每個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兒就跟著她,在她的沮喪哭泣中,餓過了一頓又一頓。 十多年後,蘭建山因為腳傷,不得不放棄飄泊,回到她們母女身邊。 她們終於有了一棟像樣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兒就常在夜裡看見白白的臉貼著窗,笑的時候發光,哭的時候流血。 這房子,天氣若晴朗,屋內一切便好像停止了運作般靜止不動;若陰霾欲雨,則有千萬隻白蟻齊動,用透明的小翅膀攪亂空氣。 而蘭建山就像白蟻一樣,回來後就狠狠地蛀蝕著原有的平靜,他酗酒打人,把陸地當大海,橫衝直撞,無一日不浪潮洶湧。 斐兒可說是個靜止不動的娃兒,她不長高也不增重,在學校的座位也被調到了第一排,功課雖然好,但卻很少說話,蒼白瘦小的臉上有一雙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變了色,那是因為有同學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諷她父親是通緝犯,母親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兒打破玻璃杯,拿銳利的鋒緣讓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許別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張白白的臉,直到見到蘭建山時,才會散發出太陽的光芒,整個人有說不出的亢奮,從早到晚像小鳥般忙來忙去,嘴裡也吱吱喳喳的,仿佛一輩子沒說過話似的。 但她還是哭的時候多,因為蘭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陸上的單調、妻子的束縛、女兒的負擔,也厭惡「丈夫」這個名詞。 所以,蘭建山常把沮喪的怒氣發洩到芝秀身上,對斐兒則是視而不見。 有一回,斐兒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說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而蘭建山卻抽著煙,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對這父親並沒有任何感覺。 他們是彼此依附的腫瘤,而芝秀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當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她以為自己終能拯救這個家,但蘭建山卻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寧可死!我寧可死!」 那時斐兒十四歲,好不容易正常上學一年多。 一個蕭瑟的秋天,她下課後,不見父親,也不見母親,家裡沒錢也沒有食物,她只有餓著肚子等。當天慢慢黑了,草葉無力的下垂,秋蟲也不再唧唧時,她疲累得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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