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情靈 >
四十二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離別相聚皆有期。

  「晴鈴,你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說:「無論發生什麼狀況,我們心意永遠不變;無論多久,彼此都會等待。」

  她默默咀嚼這些話,進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緒。

  雨洋繼續說:

  「原以為自己會像遊魂般,生死醒夢不分,在島上東飄西蕩到死……直到內巷初遇,你一聲『先生』喊住了我,我內心似有什麼復活了;多喊一次,就復活得愈多,虛無感一點一滴被填滿……認識你,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輕輕劃著,又說:「美好的感情,不該帶來缺憾,而是要彌補人間缺憾的。」

  如坐臥在他心底的一顆珍珠,被溫柔呵護著,她懂了,並緩緩點頭,細聲說:

  「雨洋,你的心裡確確實實還住著一個詩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勢漸趨平緩,房舍也增多,咸柏走向小販買四個便當,勸每個人填飽肚子。可不是呢!再怎麼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這幾段發自肺腑的話,比情人誓言還貼慰的,晴鈴情緒穩定不少,心平靜下來,才發現手裡他不停劃的是「我愛你」三個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遠是行動比言語更醉人呀!無聲勝有聲中,她霞紅的臉龐浮起他最愛的笑窩。雨洋繼續寫著:

  晴鈴,情靈
  靜女其美,戀起一往而深
  守候著你的夢,等待夢裡的我

  第八章

  若下起雨來,島上的十二月又濕又冷,常令孤獨無依的人沮喪;在濡濡的灰白中,又墮入虛無的深淵,揚不起帆來,尋不到岸。

  但他有晴鈴在心,如升起一盆火,時時煨暖著,寂寞也安然。

  教堂黃昏的鐘聲旋迥徹響,天邊一群鴿子飛過,在尖塔端的十字架來回候飛三次後,消失在逐漸濃漫的暮色裡。

  小禮拜堂內莫神父正點燃蠟燭,熠熠閃光中聖母垂首凝睇,哂顏慈祥。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心靈空蕩,他都沒想過信教呢?是因為看過太多殘酷、殺戮和悲慘,所以懷疑生命,不再相信任何事嗎?

  但晴鈴完全不同,她相信世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愛與幸福,不管看了多少哀傷不幸,她的雙眸總能過濾澄淨。他所要做的,就是試著由她的眼中去看世界。

  島上有如春的四季,翠燦之鄉、霞蔚之境,都是因為晴鈴,他才活得光明。

  唉!晴鈴,一個多月見不了面,她現在好嗎?

  就如晴鈴事先警告的,陳家的門戶比他預想的要深重多了!

  他們像典型的臺灣本省商業世家,前頭一整排騎樓店鋪,一眼望去是尋常的柴米靈油五金百貨,升鬥小民熙熙攘攘,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要由人指引,穿過拐繞複雜的曲徑小巷,才能到後面別有洞天、顯示氣派的本家大宅。

  也許是海島幾世紀來紛亂繁多的一種自保習慣吧!

  信義路的丘家如此,醫院開業在前頭,住家築藏在後面;大稻埕的丘家本族亦如此,茶莊布行顯眼於大街,宅第深隱於僻處。

  他們的子弟也多半不張揚,厚道淳樸的本性令人不設防,如建彬和晴鈴,直到真正踏進他們家,才能感受本地世家那種保守頑強的勢力。

  對於婚事,晴鈴由小說和電影看來許多情節,曾叨訴計畫著,比如:

  兩人慷慨激昂,痛陳長相廝守的決心——但有可能撕破臉,結果不比私奔好。

  兩人演苦肉計,在門口跪個幾天幾夜——有人嘗試過,效果不彰,徒傷身心。

  雨洋還是選擇最和平傳統的方法,在晴鈴回家後的第二天,請了天主堂的莫神父當媒人,咸柏代表男方家長,一起向陳家提親。

  莫神父由美國到臺灣來傳教已經許多年了,早在馬祖前線就和雨洋認識,後來又在獄中結緣,很欣賞這位聰明的年輕人,且以外國人身分也比較沒有政治成見和牽連,非常熱心幫忙。

  建彬必定事先對父母說什麼了,現場並沒有看到晴鈴;當雨洋站在陳家高梁闊柱、有祖先神案桌的正廳時,陳長慶和黃昭雲夫婦已嚴陣以待。

  那不友善的表情,使穿上借來西裝的雨洋,感覺自己像無家無業的流浪漢,隨便闖進門就要奪人家女兒似的;再嚴重一點,就是渡海而來的海盜搶劫民女……這畫面令他心情輕鬆下來,不再緊張。

  莫神父和咸柏很誠懇地表達提親之意。陳長慶是見過世面的,勉強應酬答問;昭雲則眉頭緊鎖,覺得雨洋很面熟,但怎麼也沒和永恩司機聯想在一起——建彬大概不想再做雪上加霜之事,反正妹妹已經被罵得夠慘了,又怕波及臺北丘家,並未提醒母親。

  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外省軍人來歷不明、良莠不齊、飄泊無行,很多人欺瞞大陸有老婆的事,不但有被騙做小的可能,將來還要渡海跟去,腦筋正常的臺灣女孩皆不會嫁,何況出自名門的晴鈴?

  陳長慶當然一口回絕,在外面亂惹男女關係的晴鈴,也暫時被關在深宅內。

  原不願煩擾人的雨洋,只好找何禹大哥再出面,結果正霄七哥也跟來,甚至請動了一位將級長官當說客,但陳家仍嚴辭拒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