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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他抹著臉,恨自己詞拙、恨內心虛無的根源,從未向人提及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印記、沒有標簽……只有說著自己的名字時,某處微微的抽痛。

  「……我什麼呢?」晴鈴的聲音溫柔下來。

  這麼多天的日夜相處,對他情緒的改變更為敏感。雨洋的確是特別的,或者因為他詩人的本質,想法總不同於一般人,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和高壓專政的社會體制格格不入,為主流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為奇了。

  連談戀愛,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奪,不願破壞她看來完美的世界。

  也或許如此,她才會被他深深吸引,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吧!

  她身上其實也流著浪漫理想的因子,才會因為看了《南丁格爾傳記》而當護士,為了孤兒雲朋而志願到貧民區工作。那麼,僅僅以一本詩集,忘了淑女教養,為所愛的雨洋跑到偏遠山地來,也是正常了!

  她輕輕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說不出口的痛。

  「晴鈴,我……總要解釋的……」他眼眸罩上濃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著至心的深處,緩緩說:「你不是早發現我和二哥的飲食習慣不同嗎?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我其實不是汾陽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裡人呢?」她有點愕然,以為和雨洋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搖搖頭說:「還記得那首〈風箏〉詩嗎?二哥在淮河旁撿到我時,我才六、七歲吧!手裡就拿一隻風箏,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誰,就曉得炮轟了好一陣子,一起逃難的祖母和媽媽就不見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淒然。

  「因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範,他還不見得管,戰爭中像我這種無人認領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說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記憶,故鄉在大海邊,依我的口音、飲食,猜測是閩浙一帶的人。所以,抗戰結束後,二哥回汾陽老家團聚才沒幾天,又隨軍隊到東南方,主要也是為我找尋親人……沒想到,局勢丕變,軍隊來到臺灣,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鈴終於明白詩中那句「空無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淚水漣漣哭濕了手帕,想像那找不到自己親人、記不住回家路的孤獨小男孩。

  她最聽不得這樣的故事,如雲朋、敏敏……現在是深愛的雨洋。然後,咸柏病得佝僂的身影進入腦海,她頓悟地說:

  「二哥和他至愛的妻女分隔兩地,都是因為你……」

  「可以這麼說,就為了非親非故只是同樣姓範的我。」雨洋低聲說:「即使二哥一直強調那是時代的悲劇,與我無關,我還是內疚。」

  晴鈴再也不怪咸柏對她排斥的行為,過去還詩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筆勾銷了!

  「沒關係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就跟著我當臺灣人。」她真心護他們,哽咽地說:「你和二哥無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當成你們的家呀!」

  「晴鈴,我最愛的就是你那如陽光般純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夠照亮。」雨洋再度露出笑容,說:「你不在乎跟一個來處不明、沒有根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當成你的根源、你的來處。」她偎在他懷裡說。

  「所以,你明白了吧?你千萬不能無家可歸……」雨洋說:「我是個無父無母的人,深知失根的痛苦,不能讓你也嘗到同樣的遺憾……不管你家人說什麼或做什麼,都想成一切是以愛為出發點,就能平心靜氣講道理,讓他們慢慢瞭解你了。」

  「我現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說:「但還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氣勢不就減弱了?可以應付強大的反對力量嗎?」

  雨洋沉吟著,突然問:「你聽過印度聖雄甘地的故事嗎?」

  「聽過呀!」晴鈴回答。

  「甘地面對英國強大的霸權,不用革命流血的方式,而主張不退縮、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懼的精神,他稱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他說:「我在獄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勵自己,來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當成英國霸權,我們不反抗,也不合作?」她弄清楚雨洋在說什麼後,忍不住破泣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後每想起這一段,就不由得開心起來。呵呵,這就是雨洋,表面軍人,學的是機械,骨子裡卻是詩人,連談個戀愛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這兩天和大哥對談,發現雨洋說得沒錯;能體諒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會隨之起舞地忿怒衝動,反而更能條理明晰地堅守自己的立場。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幾分難過,他也有許多苦衷呢!

  她很慶倖聽了雨洋的話,沒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還能一起回家。

  到半山腰,天氣並不是很好,有些窪凹地還下著毛毛細雨,溪河迷迷濛濛的,就如同他們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時,嵐霧漫了進來,大片竹林後隱隱可見依階迤邐的山村,有雞犬相聞的寧靜淡美。晴鈴嚮往地說:

  「我們跳車好不好?從此遁入山中,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我們也不傷害別人,只想朝夕相守過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種菜、挑肥,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蟲蛇遍佈;四周沒有人煙,只有風聲樹影,寂寞得會產生幻覺……」雨洋說。

  「我吃得了苦的!」晴鈴急急說。

  「我知道你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你過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說。

  「我瞭解呀,你是要我擁有原來的生活,再加上與你美好的未來。」她眉頭微皺說:「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態度了,我爸媽可是比他還難應付好幾倍呢!想到他們給你苦頭吃和逼我嫁汪啟棠的畫面,我還是會害怕……」

  「我們不都談過了嗎?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你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逼迫你的。」與她五指交握的手,張開又緊壓。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嗎?」她歎息說:「唉,我怎麼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車窗外風景不斷變化,愈近新竹,晴鈴的心愈慌亂,他何嘗不是呢?

  對他,這也是一場大賭注,若他估計錯誤,不就失去晴鈴了?

  他其實更害怕呀!

  牢獄生活留下許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創傷;比如,表達能力的枯涸——寫不出詩來、說不出話來、釋不出感情。這一年多來,也只有晴鈴能稍稍觸及他內心那荒蕪已久的靈泉,他應該為她試著開放更多,讓她更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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