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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雨洋一雙手交握又打開,打開又交握,指甲陷入肉裡。

  「外省人追求本省姑娘的悲劇,我們看太多了,不是嗎?」咸柏說:「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當初同情秀平的養女命運因而生愛,不惜私奔觸犯軍法,從此上了黑名單。好日子沒過兩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獄中,留下孤女寡婦不是更悲慘嗎?」

  「我們沒有試,怎麼知道陳家不會同意呢?」雨洋低聲說。

  「小子,你真沖昏頭了!」咸柏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還沒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幾年前發生的悲劇嗎?一個本省姑娘愛上政治犯,家人極力反對,最後自殺以終,你不是還寫了一首叫〈挽歌〉的詩來哀悼嗎?你願意陳小姐也落到這種下場嗎?」

  雨洋用力揪抓頭髮,再重重躺上行軍床,狠狠瞪著幽暗樑柱。

  「你三十一歲了,是該成家了!」咸柏放軟聲音。「上回老五來信,說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歡你,鄉下女孩子單純,家人也比較不囉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們同鄉,請她物色個外省姑娘,習慣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嗎?」

  雨洋閉上雙眼,咬緊牙根的臉赤血沖漲又褪為慘白,一動也不動。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歎口氣說:「乾脆……我書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遠和這裡斷絕關係。」

  厚重的雲層層相迭,濕氣極重雨卻下不來,院子裡初展蕊的幾朵杜鵑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搖顫著。

  晴鈴終夜輾轉,昏昏入眠又驚醒,當第一抹天光透進,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後窗,在鬼屋和白千層之間再度搜尋。

  清晨露水落了許多在她的衣服頭髮,冷入心底。人是沒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撥草扒土,深恐錯過一點蛛絲馬跡,毀了最後的一線希望。

  哈!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溝旁有剩半截的香煙,還純白似新,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痕跡,分明才丟棄的,而且是雨洋慣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沒有忘記她,還回來看她了!

  下一步怎麼辦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處,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計阻撓,到時不僅見不著雨洋,又會成為另一次尷尬。

  晴鈴在房內絞盡腦汁走來走去,還書仍是唯一的藉口,書裡夾紙條呢?不!咸柏當然會撕掉……她驀地停下來,眼睛盯視旭萱沒有帶走的一盒蠟筆。

  對了!顏色!

  她把蠟筆全部倒出來,挑出其中的最蔚藍,再翻開《零雨集》,在首頁的空白處均勻塗抹,專心一志的,不留一點縫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憂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筆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夠深,無字勝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鈴換好白色制服已經不早,滿懷希望騎車上路,她半年來沒有這樣撥雲見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邊的雨洋也徹夜心思翻攪,壁虎看了一隻又一隻,直到牆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樹林抽煙,那晴鈴曾經傷心哭過的地方。

  因為如此,他才看見晴鈴急奔而過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發現了嗎?

  咸柏對晴鈴的突然來訪很驚訝,卻也馬上冷靜,往身後一看,慶倖雨洋不在,而且有在軍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乾淨的好習慣。

  「對不起,打擾范老師了。」晴鈴先想好開場白。「聽說雨洋回來了?」

  「誰說的?」咸柏清清喉嚨。「呃,他並沒有回來。」

  「雨洋是趙先生的好朋友,趙先生過世,他應該會來祭拜吧?」她說。

  「雨洋東飄西蕩的,我們還無法通知他小趙的死訊呢!」咸柏說。

  這是晴鈴預料中的否認態度,屋內也沒有太明顯的異狀。但她相信兩顆心之間獨特的靈犀,不露出沮喪的樣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詩集說:

  「要見到雨洋似乎比登天還難。范老師說得也對,不如書交給你,有機會就替我還了,也省得我掛這份心。」

  「沒錯!沒錯!」咸柏也笑了,很快接過詩集。「陳小姐為一本書跑那麼多趟,真的過意不去,早說放在我這裡就好了,不是嗎?」

  「你一定會親手交給他喔?」是一場大賭注,不贏即輸,她需要再保證。

  「一定會!」咸柏說。

  等晴鈴車子騎到看不見人了,雨洋才踏入後面的廚房。

  「瞧!天下紅雨了,陳小姐留了半年的書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陳小姐是聰明人,時間久了畢竟會想通,知道她的醫生還是比你這寫幾首臭詩一身麻煩的臭小子好,你該徹底死心了吧?」

  雨洋帶著木然的表情。不論是有意或無意,詩集在她那裡,他也習慣了,仿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邊就永不忘懷。

  那麼,昨夜錐心喚他,今天歸還詩集,又是什麼意思?

  他想拿書,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麼玄機似的,確定安全了,才還給他。

  雨洋一眼就看見那頁蔚藍,以前沒有,只有晴鈴才會畫上去的——

  瞬間,他的臉仿佛面具綻裂般,由痛楚到喜悅,再到矛盾的掙扎,到更紛亂的煎熬,迸出了條條創痕。手掌顫抖地覆住那整片顏色,也仿佛觸及了她,火的熱情和水的溫柔,狂濤卷起沖向五臟六腑,他又有什麼資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變灰變黑之外,他還能給她什麼?

  就因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無情,希望她一生都快樂。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頁,把書帶走,永遠消失……

  猛地踉蹌一下,他幾乎以為自己潰擊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晴鈴在門診室忙了一下午,回到辦公桌時發現一個大信封。拆開看,是早上才交給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問:

  「這本書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誰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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