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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宛莉遲疑著,彷佛有人在那端耳語。

  「不然你叫阿靖順道繞到台中,在醫院待個五分鐘、十分鐘也可以呀!」宛芸又想罵人了。

  「不行耶,阿靖最怕醫院的味道,他從來不上醫院,說會過敏。」宛莉說。

  「鬼扯蛋!一派胡言!他難道不生病嗎?他的親友都是死不了的神仙嗎?」宛芸生氣地說。

  「姊,別咒人家嘛!」宛莉哀求地說。

  「我告訴你,星期六早上我就到你公司逮人,這個週末你非回來見媽媽不可!」宛芸決絕地說:「不然我就鬧到你們經理室,問他為什麼三番兩次阻礙人家骨肉團聚?這種公司不待也罷!」

  「好啦?!姊,我回來就是,別那麼凶嘛!」宛莉告饒地說。

  宛芸掛上電話,仍氣憤難消。

  她當初就不該答應宛莉上臺北找工作。那五光十色的大都會,處處陷阱,連經驗豐富的人都難免失足,何況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呢?

  而且宛莉一向熱情無心機。記得小時候,她總把家裡的東西送人,一頭熱地交朋友,別人使壞她也看不出來,吃了虧就回家哭訴,哭完再繼續被騙。

  看到妹妹,宛芸相信人絕對是「本性難移」,有了既定的天性,命運就鎖在那條路上了,就像玫瑰的枝絕長不出百合的道理是一樣的。到宛莉一上五專,開始交男朋友,她這個姊姊更是陷入一團混亂。

  即使身隔台中和臺北,她也可以嗅出阿靖渾身的狼味。只是母親生命垂危,她實在分不開身,但願宛莉能在一夕之間長些智能,開竅起來!

  她正夢著,一片暗影,突然滅一下,又更暗了!比深黑更黑?這是什麼理論?父親離家後,她就常作這種夢,熄的既不是燈,大概就是靈魂深處的光吧!

  遠方有鈴聲響著,穿透宛芸在幽冥處的自我對話。她猛地坐起,心臟狂跳,像大禍臨頭般哆嗦。

  「宛芸!你媽沒有呼吸了,醫生正在急救,你快來吧!」何太太在電話那頭說。

  她抖到牙齒打顫,衣服都扣不好,爬上頂樓叫名彥,鞋也落一隻。

  她狂敲著門,附近的狗都跟著亂吠。

  「他媽的,叫閻王爺嗎?」名彥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內褲,一臉殺氣地來開門。

  「我媽──我媽沒有呼吸了!」宛芸一見他就說。

  名彥一聽,立刻穿衣穿鞋,兩人火速離去,留下一個披著透明黑紗的性感女人,站在客廳中莫名其妙。

  在出租車內,宛芸更冷,牙齒都咯出聲來。她希望哭一下,至少眼淚是熱的,但雙眸好乾澀。

  「不會有事的,不是有人停止呼吸又活過來的嗎?」名彥說,不若平常的穩定。

  宛芸只一徑瞪著電子鐘的綠色螢光,清晨三點三十二分。

  「糟了,我忘了通知宛莉了!」她突然叫著。

  「我待會兒就打!」名彥說,並加快馬力。

  「難怪她今天精神會那麼好,原來是迥光返照。」她一開口,似乎便停不住。至少說話時可吐出些熱氣。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名彥急急說。

  「我一直有預感,爸爸死後,媽就了了一生最大的恨事,像瀑布激怒而下,遠了,平了,然後流不動了!」宛芸輕輕說,腦中響起那首A小調第三樂章。

  「宛芸,這時候別做詩,會亂了我的方向感!」名彥說,屁股彷佛坐不住。

  加速的引擎聲在靜默的夜裡顯得隔外刺耳,無車、無人、無燈,如一座荒蕪的死城,只有紅綠燈明滅閃著,那光芒似比他們這輛幽靈般的車更具人性。

  她永遠記得那個夜,如在陰陽界上奔馳。

  他們到醫院時,醫生已宣佈急救無效。母親結束了她愛恨交集的一生,享年四十八歲。

  宛芸想,母親的魂魄會真去找父親嗎?兩人在黃泉路上翻舊賬,又要怎麼沒完沒了呢?

  至少她聽不到、看不見,不會再揪心地難過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葬禮。母親的親人,關係疏又路途遠,只寄來奠儀,來弔唁的大半是母親生前的同事。

  宛莉的朋友來了幾個;宛芸則因大學一畢業,就全心照顧母親,什麼人都沒有聯絡,在場最忙的是名彥,他事事包辦,像兒子般送終。

  母親的遺體火化後,她們姊妹回到家中。哭得紅腫的雙眼,看世界似不太相同,每樣東西彷佛都被浸泡過,浮腫又褪色。

  客廳裡只有靜靜的往生咒梵唱聲,燭煙在靈堂前經繞著,母親在照片中的凝視顯得很茫然。

  她們大半的時間就是折冥錢,簡單的是元寶,複雜的是蓮花和紙鶴,這令她們心情平靜不少,角落已堆了不少她們的「作品」了。

  兩人都是一身黑衣,頭夾白紗。宛芸是直直的長髮,習慣紮起,露出一張秀氣淡淨的瓜子臉;宛莉及肩的發則燙成外卷,愛哭的眼下有窩,愛笑的唇上揚,看來明朗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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