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月漉波煙 >
三十五


  「記得,只要方樂江人頭一落地,我們就跑,千萬別回頭。」顧端宇交代著,特別是阿絢。

  他們不吹熄房內的燭火,也不用迷魂香,為的是要方樂江看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

  沒多久,他們已來到那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東廂房,方樂江正在紗帳內打著鼾。

  顧端宇用劍扯下紗帳,再挑開他的緞被,等他驚恐地起身時,才說:「方樂江,我們是閻王派來取你人頭的!」

  被海中還有另一個半裸的小妾,她本能地放聲尖叫,潘天望立刻用白布塞住她的嘴。

  阿絢站在屋內陰暗的角落,心跳加擂鼓,不敢動一下。

  「是——端宇——老弟——」方樂江終於認出來人,一把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嚇得他的尿都流出來了,「饒了我!別殺我!」

  不是我要殺你,是張尚書和兄弟們不饒你,他們正在閻王殿等你呢!」顧端宇劍鋒一轉,血已流出。

  方樂江尖叫地說:「好兄弟,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吳三桂綁我妻兒父母,要我就範,我怎能不從呢……」

  「我們南明多少兄弟家破人亡,這可曾是他們違背誓言的藉口?!」顧端宇憤怒地說。

  「你……不曉得在緬甸時有多慘,屠殺一場接一場,皇上管不了、李定國救不了,我看了都怕……那根本不是朝廷,而是待宰的羔羊……南明完了,是吳三桂為我們解脫惡夢……」方樂江幾近要崩潰,所以胡言亂語著。

  「結果,你也把千仞崖變成了屠宰場!」顧端宇劍一揮,寒光一閃,瘋狂的話語如斷弦般斷裂。

  阿絢只聽到未完的噱叫及物體落地的聲音,血便梁紅了紗帳。她尚未把情況弄明白時,一隻手就用力拉住她,飛也似的往外沖去。

  在第一個轉角處,阿絢狠狠的跌了一跤,跌得頭昏腦脹、滿天金星。

  「快走!」顧端宇說,並分別和潘天望架住她,讓她腳不著地,三人迅速的穿過樹叢,越過廊門,在身後的漆黑裡,陡地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喊。

  總兵府內立刻燃起燭油及火把,也驚動了稽城各地的官兵。方樂江因防報復,所以機動人員特別多,而他知道顧端宇熟稔水戰,因此,稽河上的每座橋樑都有守衛,這倒是顧端宇所始料未及的。

  逃亡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不過,任務已達成,三人都還算鎮定。他們的船往河上輕捷地穿竄,避開所有聚著火光的處所。但要出城,橋洞是非過不可,顧端宇和潘天望哪著兩把劍,一前一後地擋著。

  阿絢好希望此刻自己也能有武功,手中有幾件武器,可是,眾敵當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嗓子示警。一開始,她告訴顧端宇哪兒有明槍、哪兒有暗劍,後來則改為向官兵大喊,「忠王府三格格在船內,別輕舉妄動!」

  話一出口,有幾座橋上的守衛便停止了攻擊,讓船順利通過。當稽州郊野在望,阿絢以為可以喘口氣時,竟突然有一把長劍由顧端宇的背後飛來,她想叫,但嗓門已沙啞,只有以行動代替警告!她二話不說的撲向顧端宇,飛劍同時刺進她的左肩……

  一股劇痛傳來,但她感覺麻木的仿佛箭是刺在別人的身上,月一下在河裡,一下在天上,船過了最後一座橋,她聽到顧端宇叫道:「阿絢——」

  是顧端宇在喊她嗎?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感覺他們又接近許多許多……

  「三格格為你捱了那一刀。」迅速劃著槳的潘天望說。

  「我該死的知道!」顧端宇感覺心像被人擰絞般,痛苦地說:「阿絢,你實在是太傻了,那一劍我捱得起呀!但……你那麼嬌弱,如何承受得了?!你不該一再破壞規矩的……」

  他像在責駡她,但話中的痛直直地震到她的心底,如一種相通、一種感應,她低聲地說:「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定遠侯不能死……」

  阿絢不斷地重複那句話,讓他的臉上出現比血更熱的東西……他發現那竟是淚!他顧端宇竟然哭了?!

  他一生只哭過幾次,為母、為父、為先帝,再來就是為義父。那些哭,是失怙失恃之悲,是孤臣孽子之痛,那麼,這為阿絢流的淚,又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不!你三格格更不應該死。」他用臉頰貼住她的頰,嘴中有她的血的味道,想停止她那剮絞著他心的話……

  潘天望拼命的劃槳,到了沼興,他們有熟人,就可以醫阿絢的傷了。

  顧端宇緊擁著阿絢,就像那日在海上風暴中想保護她一般,從來沒有人和他如此接近過,不是指身體,而是心靈。此刻,即使她已陷入昏迷,他仍能聽到她內心最深處,正輕顫著「定遠侯不能死」的聲音。

  誰說定遠侯不能死呢?自他走向反清複明的路,他身旁所有的人,包括至親、好友、紅粉知己,甚至是他自己,都認定殉國而死是他最終,且唯一的出路,有些人,尚且鼓勵他這樣做,以轟轟烈烈的犧牲,成為留名青史的英雄。

  但阿絢卻不這樣看他,從燕子浦開始,他和她接觸的方式就極不尋常,她似乎不把他特定在漢人、亂党、志士這幾個框框內,而是芮羽的哥哥,一名許久不見的親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