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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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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羅鳳秀出院,也結束了林世駿和桑琳在醫院的偶遇。他非常懷念那段時光,但亦不能強求。雖然他擁有她的電話,但每次號碼撥到一半,終究不敢唐突。要說什麼呢,現在他只是她的學生,所有的表白都是枉費和困擾,還是再忍兩個月,等他聯考完,離開學校,兩人不必再嚴格的謹守著師生關係時,一切才有可能。唯一能支持他的是努力用功。 三月份的模擬考試,他的成績竟躍上全校第一名。平時他的功課也不是不好,就是外務太多,又是校刊、又是籃球、又是比賽的,有時還得應付把馬子的事,玩過火了,課業自然被忽略。但對桑琳的期待和思念,讓他的心漸漸收斂,所有青春期的不羈與騷動,都沉靜下來,他感覺自己離成人的世界更近了,而苦讀便是一條必經的橋。 他不時會在校園用深沉的眼睛追尋她的身影,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寫一首又一首的情詩,一首首皆不曾寄出,卻全是給桑琳的。二十四個季節,桑琳大他六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乘上六,就是二十四,他必須奮力追上的數字。 春雨淅淅瀝瀝的第一日,林世駿正在努力一篇英文作文,導師鐘至和走進教室將他叫了出去,低聲說:「剛才醫院來了電話,說你爺爺病危,要你馬上去一趟。」 最害怕的時刻終於來了,林世駿忍著淚和痛苦,穿過學校走廊,在經過桑琳的辦公室時,還不忘看一眼,見她不在,孤獨感霎時洶湧的襲來。 鐘老師一向關愛他,不但開車載他去醫院,還留下來幫忙處理一些事宜,這也是林家父母出國前鄭重委託過的。林爺爺因食物梗塞,急救失敗,於下午三點停止心跳。林世駿以手掩著面,悲不可抑。鐘至和是個四十來歲的人,有喪親經驗,讓他哭了一會兒而後,才拍拍他的肩膀說:「爺爺走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你要節哀順變,堅強一點。現在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聯絡你的父母、聯絡殯儀館這些事……」 「我知道。」林世駿仍然低著頭。「上次我爸媽回來時都有交代過,他們是基督徒,有給我一個牧師的電話,就是這……這個時候用的。」 年紀再大的人,碰到死亡的事,也會有內心的無措,但林世駿應付得很好,因為,他想讓爺爺安心的去,並證明他已經是個長大的人了。 那晚,將爺爺的遺體安置好後,他走路回家。下了整日的雨已停,馬路上濕濕的,他覺得心很空,又有一種悲傷的透明感,仿佛什麼都穿不透。望著墨黑的天,沒有月、沒有星子,人的靈魂在哪?他走過家門,那個他和爺爺獨居了四年多的家,全然地暗著,如死亡一般陰冷。他又往下走,來到熟悉的樓房前。 他撥了一個電話,聽到桑琳的聲音便說:「老師我爺爺去世了。」 「我知道姚老師告訴我了,大家都很替你難過。」桑琳只想著安慰他,也忘了問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你現在在家嗎?」 「不是,我不想回家,隨便走走,就到老師家的樓下。」 「上來坐坐吧我母親也惦記你呢」桑琳說。 「不了我……」林世駿本想要求單獨見她,又怕她拒絕,於是改口道:「我只想問老師,人死後靈魂到哪裡去了?」 好難的題目呀,桑琳遲疑一會兒才說:「我想,人死後的靈魂是到每個生者的心理去了。我們以思念讓死者復活,這也是一種永恆的方式。」 「所以,肉體的生命是極其短暫的,對不對?」他又問。 「沒錯。」桑琳停一下又說:「我忽然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 「是不是『生時如夏花之絢爛,死時如秋葉之靜美』」他接下去說。 「不,是另一句,『永恆之聲唱道,不要懼怕那短暫的瞬息』,死亡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人生其實很短暫,如白駒過隙,活二十歲和活一百歲都沒什麼差別,是不是?」他又問。 「以永恆的觀點來看的,沒錯。」桑琳說著,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麼,二十四個季節,更不算什麼了。」他喃喃地道。 「林世駿,你還好吧?」桑琳看他愈說愈怪,忙問:「你要不要去找呂老師談談?」 「不必了,我和你談就夠了,真的,我現在心情好多了。」他說。 掛上電話,林世駿繼續往黑夜深處走去。爺爺走了,幸好他還有桑琳,生命的天秤才保持了不倒的平衡。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著禁止往前的紅燈,然後,綠燈亮了,他並沒有跨越,反而往回頭路走。因為他還有奮鬥的目標,未來還有許多考試要應付,還是回家讀書吧。 *** 林爺爺去世的第三天,長子林修國和媳婦吳荷麗由洛杉磯匆匆的趕回,長孫林世驗在東岸,路途較遠,又隔了兩天才到。 長子、長孫到達,林家其他叔舅姑姨才陸續出現,把一向冷清的林家擠得水泄不通。在各奔前程的這些年,林世駿很少見到親人,即使本來熟悉的,也漸漸成為陌生,這是移民所要付出的代價。 如果爺爺生前看到這景象,該會有多高興呀,可惜,有他的死亡,才能促成這熱鬧的團聚。 林世駿隔著眾人和爺爺的遺像對望,不禁慘然一笑,嘴裡喃喃念著爺爺教他的詩句「吊影分為千隻鷹,辭根散作九秋蓬。」 林世驗怪異地看了弟弟一眼,這小子似乎有點毛病,是因為爺爺的死而太傷心,還是被臺灣的聯考摧殘壞了。 他比林世駿大兩歲。早在高一那年就受不了填鴨式的教育,早早逃到美國去,雖然也有一段適應的苦日子,但至少不是昏天黑地的與書本為伍。 當時,他就勸國二的弟弟一起走,但爺爺不習慣美國的生活,堅持不離開臺灣,林世駿也就留下來了。 林世驗當時有點不忍,但這兩個反潮流的頑固份子一心困守原地,他可不想被綁死,男兒志在四方呀。 幾年下來,原本從小打鬧到大的兄弟,也顯得愈來愈生疏。向來安靜的哥哥,變得活潑開朗,表達自己意見時,口若懸河,而向來好動的弟弟,反而沉穩內斂,悶得像一隻葫蘆,見人愛理不理的,半天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唯一的解釋,就是美國和臺灣教育的不同吧。 比較令人詫異的是吃米飯的林世駿,竟然比吃漢堡的林世驗高壯,而不能否認的,林世駿的書卷味也濃厚一些。 因為是基督徒的緣故,林爺爺的喪禮辦得隆重而簡單,遺體就葬在林奶奶的旁邊,完全沒有臺灣民間七七超渡的繁複儀式,於是幾天後,自四方冒出來的親朋好友,又像鴉雀一般忽聚後又忽散,下回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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