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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到了神社,有些人煙,常夜燈石柱立在冷風中。月柔靜心參拜求符,那紅色錦囊,上面用金線繡著「安產禦符」四個漢字,穿一條紅絲繩,可以掛在胸前,她虔誠地為孩子祈禱……也為孩子的父親。

  打算到竹林,有人擋住她的去路。抬頭一看竟是榮軒,她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穿著旅行夾克,一身簡便。人削瘦些,胡碴隱現,頭髮微亂,看來是失意憔悴,雖然濃眉下的雙眼仍如鷹般犀利。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月柔慌亂地問。

  「你的鄰居說的,我們筆談了好久。」他神色憂鬱。

  「不!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她再問。

  「你小叔叔給我的。」他說:「我去了舊金山一趟。」

  「你和我小叔叔見面了?」她驚恐地說。

  「別那麼害怕了。我們沒有瘊鬥。」他看著她說:「只是很友善的談話。我們甚至一起釣魚、看海、逗弄可愛的辛蒂,就像回到年輕無憂的時候。」

  「你們和解了嗎?」她期待地問。

  「和解了。」他眼光仍沒有離開她。「我還告訴他我們的事,他鼓勵我來找你,雖然我實在沒有勇氣。」

  「你找我做什麼呢?」她避開他的眼:「我們的事不是都了了嗎?」

  「月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又頹然放下:「你明知道沒有我的天使,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天使!」她匆匆轉過身去。

  「你到現在還要否認嗎?」他又擋在她的面前:「那麼多年的黑暗地獄,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和希望,是你帶我走出可怕的長長甬道,你很清楚的。」

  「如果我是你的天使,你如何忍心來傷害我、欺騙我、折我的翼呢?我好難相信你!」

  她責問中充滿哀傷。

  「月柔,你要相信我,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沈家的孫女,我就深深受你吸引,把你看成是我快樂的源泉。」他又急切又激動:「知道真相後,我矛盾痛苦,你的純真叫我遠離你,但我走不掉了!我利用仇恨,進一步去擁有你!月柔,鄭家祠堂的事完全正確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絕對不會這樣對你的……」

  「無論如何,你是報了仇了……」她駁回去。

  「不!事實上我仇恨已消了大半,只是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演出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嗎?!」他想著往事:「結果你帶翼遠揚,到了日本,讓我見不到摸不到,我的恨才燃起,恨沈家恨你,我也才領悟到自己是多麼愛你,對你的依戀有多深。」

  「那後來呢?後來我們再度相逢,你為什麼又對我極盡脅迫羞辱之能事?根本除了恨,還是恨!」她強迫自己絕不心軟。

  「因為我害怕。你是那麼美麗、冷淡、遙不可及,我好怕我的天使早不為我而存在了。」

  他的眼內有著淒涼:「最可悲的是,我知道我已沒有說愛的資格,所以恨是我唯一的手段。

  我只想緊緊地把你綁在我的身邊,不再飛走。你原諒了十年前那個混蛋該死的我,可不可以也請你原諒我現在這個為情癡傻的我呢?我沒有任何藉口,只能說我太愛你了!」

  「愛我,為何要叫我離開呢?」她的淚盈在眼眶。

  「那不是你的要求嗎?」他痛苦地說:「我是萬分不舍,但我又怎能殘忍地再妨礙你的自由呢?但,月柔,我真的受不了,我要你回來,沒有你,我生不如死……」

  月柔的淚撲地流下,在寒風中冰涼,她逕自穿過木橋、竹林,榮軒看她的神情,不敢阻止,只能相隨。

  林深處有一間木屋,脫鞋進去,迎了三尊牌位。她跪在榻榻米上,叫愣在玄關外的榮軒進來。

  他也學月柔坐跪下來,看著牌位上的名字:沈紹寵、沈鈴子、沈翔太。

  「這就是孩子。」月柔指著翔太。「外婆問神,說是個男孩。我不忍他魂魄無依,接他嬰靈,給他一個姓氏。我想你們鄭家一定不歡迎他,所以給他姓了沈。」

  她凝視牌位沉思,不見榮軒反應,轉頭一看,他竟哭了。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掉淚,都是為了翔太,可見他是非常在乎孩子的。她不禁拿手帕為他拭淚。

  「對不起,非常的對不起。」他咽啞地說。

  「我若知道自己懷孕了,絕不會去投湖的。我太脆弱了!」她陪他垂淚。

  「不!都是我的錯!」他急急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你會懷孕,沒有做到保護你的責任。

  當時我沒什麼經驗,所以……」

  月柔將胸前的「安產禦符「拿下,放在他手上。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說。

  「安產禦符,你……」他有無法置信的表情。

  「你現在似乎也沒什麼經驗,我又懷孕了。」她低聲說。

  「什麼?」他好震驚,雙眼睜圓。

  「已經四個月了。」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匆忙離開你、離開臺灣的原因。」

  「天呀!如果我早知道,我絕不會讓你離開一步的。」他握住她的手說:「現在你別無選擇,必須跟我回去了!」

  「我十年前就別無選擇了,不是嗎?」她看著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他緊張地問。

  「意思是,無論我飛多高飛多遠,終會回到你的身邊,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愛。」

  「月柔!」他激動地抱住她,用發自內心的聲音說:「我愛你,可以為你生、為你死,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真意了!」

  他們在牌前恭謹地叩首祭拜,榮軒以虔誠的感情向月柔的父母指誓:「伯父、伯母,我將娶月柔為妻,保護她一生一世,我發誓要永遠愛她、照顧她,不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

  「不要說了。」月柔堵住他的嘴,「我相信你。」

  兩人再深深一拜才離去。

  走出木屋,天色已不若方才明亮,陽光全隱在雲後,榮軒牽著月柔的手,小心的下石階,幾陣風颯颯吹過,榮軒放開她的手,改為緊擁,她感到更溫暖了。

  突然一絲絲如毛絮的小白點由天際漫漫而下,散落在每一處。月柔展開微笑,驚呼著:

  「看呀!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走到村子,雪已旋成大朵大朵的白花,密密飛舞著,把屋頂、樹梢、行人、馬路都罩上一層潔白的顏色,在逐漸走向夜晚的暗藍天空中,映出晶瑩。

  家家戶戶像有默契般,同時點了燈。暖黃的亮光,透過窗牖,倍覺溫馨動人。

  月柔緊偎著榮軒,他替她遮去風雪,相依著走回自己的家。她終於確定,這千盞萬盞的燈光中,有一個是屬於她的,她再也不必漂泊了。

  她終於找到她的港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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