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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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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在屋內走著,摸摸口琴又碰碰書,腦中盡嗡鳴著他方才說的那些話,依舊穿心刺骨,不敢細思量。 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愁絲不斷的原因嗎? 不!那是個致命的陷講,母親敗在馮家手上,她不能再跳進去了。 她繞回繡架,看到木腳下一朵遺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鮮麗,是紹遠新拿來的。 樹王和藤蘿,原是仇敵的兩種植物,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侶,還開出那麼纖美秀致的花朵,這世界也太奇妙難解了。 她把花夾回母親的繡本中,展著像一隻靜靜的白蝶,蝶瓣上還沾著她的淚,透如晨露。 十月是慶典之月,臺北火車站前一片旗海。敏貞依約站在噴水池旁等彩霞,但已超過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和她男朋友莊增義的身影。 天已黑了半邊,站內路旁的燈都亮起。一陣涼風吹過,敏貞拉緊白毛衣,順便摸摸寬裙裡的幾個暗袋。 袋裡藏的是價值新臺幣一萬元的金飾,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這邊的。今天一早,限時掛號信寄到服裝社,彩霞計畫和退伍老兵莊增義私奔,要求她等在臺北車站。彩霞在信上寫著「我這裡的賬清了,我的養母又把我賣掉。我不能再過這種生活,決定和增義走。他雖然是外省人,講話聽不懂,大我二十歲又沒有幾毛錢,但至少他不嫌棄我的破敗之身,我還能說什麼呢?」 敏貞和增義只見過一次,他長得黑黑瘦瘦,眼睛細小,鼻子直挺,是北方人的樣子。他說話咕咕噥噥,像有大舌頭,五句才勉強讓她猜懂一句。 西方的雲霞都呈淡青色隱去。敏貞愈等愈不妥,內心有股不祥的感覺。她又由西站到東站繞一遍,幾個排班的三輪車夫還以為她要叫車,熱心招呼著。 要逃離黑暗的半樓妓院很不容易,彩霞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猶豫了一會兒,敏貞沿鐵道往北門走去,過了北門的中華路是三排臨時的竹棚木屋,住的都是隨軍流亡而來的外省人,一路搭建到小南門,做著小買賣維生。 增義和幾個四處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鐵軌的一邊。 入夜了,臨馬路的店家點燈泡做生意,尚稱熱鬧;後面則稍微荒僻,南下及北上的列車呼嘯而過,震得敏貞耳朵發聾。 避開了一些障礙物、幾隻貓狗和三五個閑坐的人,她憑記憶找到那門口有個髒棚子的低矮建築。 佈滿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見任何燈光,她用力地敲若問,回應她的只有狗吠聲和嘩啦的橫掃秋風。 她打了一個冷顫。 隔壁有人探頭放出一串話,她看不清那人的臉,更不懂他的話,大概是賺她太吵了吧! 正想放棄時,毛玻璃的門開了一條縫,亮出一雙溜溜的眼睛。 「你找王彩霞的?」一個很粗魯的男聲問。 她點頭,還來不及思考,就被拉了迸去。門一關,她完全目盲,直到一方黑布掀起,微弱的燈光下,她才看清楚,彩霞、增義和他的一個朋友全被綁起來,嘴巴都塞著布。 彩霞一見她就膛目直瞪,全身亂扭動,十分激動的樣子。 敏貞驚嚇過度還發不出聲就被從角落冒出的另外兩個人又扯又綁,疼痛和害怕使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買一送一,還是這麼好的貨色,很合算嘛!」臉上有個疤,看起來是流氓頭的男人說。 彩霞又咿咿呀呀起來,敏貞則想到身上的金飾,萬一被發現就慘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可是自動送上門的,我能不要嗎?」流氓頭笑著,就在敏貞細白的臉上摸一下說:「若是生嫩嫩的在室女,我就大賺了!」 敏貞往後一縮,霎時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們是妓院的保鏢,專門抓人的。她急得膽顫魂裂,不顧一切地掙扎張嘴,和對面的彩霞製造了不小的噪音。 「你們再動,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們!」流氓頭怒吼。 一旁的兩個小嘍羅欺向前來,小屋內馬上回復安靜。 彩霞只能無奈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歉意。 只能怪自己太不機警了,明知道情況有變,還偏往虎山行。怎麼辦呢?敏貞絕望地想著。 北投遇險,全靠彩霞搭救;西門叮棲身,也賴彩霞保護;如今連貴人都受困了,她還逃得出去嗎? 若要跌入火坑,她寧可一頭撞死來保住清白!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不是祖母、父親或姊姊,而是紹遠。 他一定會很生氣,氣她如此愚笨粗心吧!他原本就反對她和彩霞過度親密的來往,怕會惹麻煩上身,現在果然應驗。 問題是他可能連罵她的機會都沒有了!她死了,他會不會傷心難過呢? 上一回他公然地說出愛意後,他們兩個如履薄冰的關係幾乎到了破裂滅頂的地步。她本來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甚至擔心他會回秀裡告密,沒想到次日的黃昏他又出現,還在窗外搖了一陣銅鈴,等她開紗門制止,他才停下。 「昨天我太魯莽了,不知道你原諒我了沒有?還讓不讓我進去呢?」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 她一下楞住。原諒?是指他的大膽、愛情,還是謊言呢?她惱了整天整夜了,實在沒有心力再分析,只有說:「你保證不再胡說了?」 「是胡說嗎?」見她臉色微變,他忙又改口,」好吧!我不再提那些讓你不自在的事了。」 正常的人,早就一個不理、一個不睬,彼此形同陌路了;但敏貞和紹遠不同,無論怎麼恨、怎麼吵,總有辦法在傷口還張裂流血時,即刻覆觸,仿佛不碰會更痛似地。 許多年了,他們就是以這種不療傷的方式相處,結疤再揭,再等結疤,最後兩人的創傷都混在一起,一痛同時擰絞兩顆心,再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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