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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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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國四十三年,初秋,臺灣北部丘陵秀裡小鎮。 對於曬茶而言,今天的天氣是最好不過了。太陽不大也不小,天空呈淺淺均勻的藍,透過雲層所投射下的光和熱,不但烘得人暢暖,也讓篩子裡的茶箐逐漸捲縮幹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敏貞隨著父親哲夫穿過曬茶廠,正在翻轉茶箐的工人紛紛向他們行禮問候,哲夫也在一路頷首招呼。 有幾個年輕大膽的男工,不免對這剛從學校畢業,以美貌著名的東家二小姐投以好奇及仰慕的注視眼光。 十八歲的敏貞確實是賞心悅目的,她有一身鄉下人少見的雪白肌膚,加上纖細修長的身材,像古典仕女一般的瓜子臉及雅致的五官,自然讓這些見慣粗壯農婦的莊稼漢驚為天人。 「敏貞是寬慧去日本旅行是懷的,當時她最愛看的是奈良正倉院的壁畫;有個叫「天女散花」的,真是漂亮;看久了,生下的女兒就有那個樣子啦!」敏真的祖母玉滿不止一次對眾人說。 然而敏貞也以個性孤僻和脾氣古怪著名,她不太說話,也少有笑容,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的態度。據說她和繼母處不好,連寵愛她的祖母和姐姐都常莫可奈何,所以儘管她生的美、學歷高、家世好,上門來提親的媒婆卻有顧忌,以致不像姐姐那樣行情看好。 「果真是石頭美人一個,一張臉臭成那款,人再嬌俏也沒用,有誰敢娶回家呢?」有個男工在他們背後低聲說。 敏貞在跨進茶場時,正好聽見這句話,她連眼也沒有眨一下,仍不斷在筆記本上記著父親交待的話,由室外的明亮到室內的陰暗都沒有影響到她筆下的流利。 濃濃的茶香充斥鼻間,四處夾雜著師傅們的吆喝聲和機器的轉動聲,敏貞一直不喜歡這裡。 如果再亮一點就好了。她每次來都會如此想,但從不曾真正說出來,因為黃家事業沒有女人說話的餘地,女人受再高的教育,社會地位仍是低微的。 假如她是兒子,她會告訴父親,在屋頂開兩排寬敞的天窗,有粗梁木垂下的燈泡要多加幾個,尤其那一排排木架,放著正待蒸散發酵的茶葉的角落。 炒茶的大鐵鍋則應另辟一房,以免人來人往的雜亂,干擾了殺箐的溫度和師傅的判斷。 剩下的揉撚擠壓和烘焙,應逐漸由簡單的機器代勞,就沒什麼好建言的了。 哲夫摸摸熟熱捲縮的毛茶,湊在鼻上聞香氣。 「味道還是沒有老式的焙籠好。」一個師傅說。 哲夫點點頭,要敏貞記錄下來。 在幫忙父親生意的這幾個月來,敏貞已看出黃記的茶廠早無往日的盛況,若不設法改革求新,幾代的努力經營就要付諸流水了。 可她不敢說,不能說,因為她從未被當成黃家的香火,將來註定要冠別人姓氏的人,說了只會惹人側目和厭煩而已。 事實上,自八年前母親死後,她就對這個家愈來愈覺得陌生和隔閡,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快點長大及想辦法離開,可惜命運老與她作對,到如今仍得留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母親生前預言她會比較命苦,倒像是一個詛咒了…… 一陣濃郁的茉莉花香傳來,這是預備要焙茶用的,毛茶要經過焙火才能成為精製茶。敏貞順手拿起一半白花在嘴裡嚼一嚼,甜膩的花氣立刻佈滿齒間。 她和哲夫由茶廠的另一頭出來。制茶的最後一道手續「揀茶」並不在廠內,而是分散在各騎樓間,當成婦女的副業。有時忙不過來,就直接運到大稻煌(現在的迪化街),讓那裡的女工去揀。 哲夫的下一步並沒有往新蓋的養菇寮巡視,而是直接往家裡走。敏貞有些納悶,但她不問,只緊緊地跟在後面。 父女倆一路無言,他們已很習慣這種相處方式,敏貞一向沉默,哲夫也不知該說什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若無心架橋溝通,只會愈行愈遠。 但今天的哲夫有點不尋常,只見他腳步急促,臉上有掩不住的高興,他甚至在通向後鎮的木橋上停下等她。 「快一點,紹遠的車子四點鐘到,馮家的人恐怕都來齊了。」他催著女兒說。 原來如此,敏貞氣餒地想,一切都是為了馮紹遠! 紹遠是繼母秀子最疼愛的侄兒,是人人口中「完美」的化身,從小到大的評語不外是英俊、優秀、聰明、懂事,連哲夫都很欣賞他,喜愛他的程度比自己血親的四個子女有過之而無不及。 敏貞卻覺得紹遠是全天下最虛偽做作的人,他以勤奮苦讀的上進姿態來贏得父親的歡心,不外是想藉著黃家的財勢來達成他當人上人的野心而已。 哼!一個貧苦佃農的兒子,憑著未婚生子,逼死正室的姑姑來攀入黃家,除了可恥還有什麼可以形容的? 「自他去服兵役,我是一天天數日子的。」哲夫沒注意到她的臉色繼續說:「這孩子很有一些想法,他回來幫忙,我就輕鬆多了。」 「他又不是我們黃家的人。」她不服氣地說。 「可是我早已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了。」他看了女兒一眼說:「秉聖和偉聖長大後有他的一半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馮紹遠既然那麼厲害,叫他到別處打拚呀!」她一反平日的少言,和父親爭著:「黃家有我幫忙還不夠嗎?」 「你一個女兒家能幫多少?莫說將來要嫁人,就是此刻,也沒辦法四處去露面談生意。」他終於看出她的怨懟,用半責備的口吻說:「還有,以後當著紹遠的面,不想叫聲表哥,起碼也得尊稱人家紹遠哥,這樣才有禮貌。」 這未免太強人所難了。秀子曾是黃家的女工,她不擇手段爬上老闆娘的位子,又拉幾個兄弟子侄來騙吃騙喝,還要她來尊稱?這是哪一國的道理?她沒給他們難堪就不錯了! 「我沒哥哥,我的表哥又都在朱家,我只對他們有禮貌。」她不敢和父親正面衝突,只淡淡的回答。 提到朱家,哲夫就不再言語。他看著女兒年輕姣好的面孔,輕歎一口氣。他繼續往前走,也不管她又沒有跟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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