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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堵住一聲哽咽,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發不可收拾。她恨哲彥、恨紀仁,更恨自己,一個把心放在兩個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該千刀萬剮嗎?

  她哭到紙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發誓,再也不私下見紀仁,若有調笑不莊重的,就要爛舌生瘡。

  以後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應酬紀仁兩句就藉口回房,絕不像從前賴著貪看他高談闊論的風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處亂逛,不敢回家,只怕他來訪,單獨見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處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裡,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護的保壘地了。

  她如此處心積慮,偏偏在返鄉的前一日被紀仁逮到。

  那時她正在戰前叫永樂叨、大橋町,戰後改為迪化街的商店採買南北貨。事實上為了躲紀仁,幾日下來,她已把這一帶走熟了。

  她尤其愛看布莊,看有什麼新貨,好向阿爸報告。

  她看到一家刺繡莊,想著寬慧,去裡頭晃一圈,才一出來,就看到紀仁等在門口,雙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來買東西?」惜梅心慌地說。

  「一點也不巧。我幾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這兒來碰碰運氣。」他坦白說,並要幫忙提她手上的東西。

  「不用了,謝謝!」她注意著和他的距離說:「找我有事嗎?」

  這一句像把他問住了,久久他才說:「最近你好象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讓你生氣了?」

  「怎麼會?只是要回秀裡了,幫家裡買幾樣東西,比較忙罷了。」她搪塞地說,並轉而說他:「你呢?醫院工作那麼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吳小姐,跑來和我踏馬路幹什麼?」

  「吳小姐?」他揚揚眉,然後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沒完沒了。」

  「她倒是個結婚的好對象。」惜梅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隨即又悔恨不已,幹嘛扯這題目呢!

  「結婚?」他輕哼一聲不再作聲。

  謝天謝地,他沒有繼續下去。但這種保持沉默的態度,又不免讓她起了疑心。

  他的腦袋在轉什麼念頭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測。

  「惜梅,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的,怕你會失望。但我想還是告訴你。」紀仁走一段路突然說:「我聽說哲彥要回來了,船期就在下個月。」

  「真的?」她雙眸一亮。

  「先別高興,這個年頭什麼都會臨時變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說。

  「那麼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練成仙了,有消息儘管告訴我,不必替我擔心。」說到哲彥,她比較能鎮靜。

  「我在想,如果哲彥回來了,我們就無法那麼輕鬆自在地聊天了。」他語氣有些感傷。

  那最好,她也可以斷絕一切癡想妄念。但她仍假裝無知地說:「怎麼會呢?你還是哲彥和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聊天會更愉快呢!」

  「但願如此。」他笑一笑說:「我想趁哲彥未回來前,請你去波麗露喝杯咖啡,可以嗎?」

  惜梅心情又緊張起來,她應該端正心意,立刻拒絕的。但她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吧!以後再沒有機會了,有關和紀仁的一切就要結束,成為青春浪漫的回憶,何妨以此畫下一個美麗的句點呢!

  有太多的惆悵與不舍,她推開內心不斷衍生的罪惡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這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她告訴自己。以後她會把紀仁嚴嚴密密鎖在心底最深處,讓寒冰結凍;然後她就會完完全全屬於哲彥,再也沒有違反婦德的二心了。

  第七章

  哲彥回來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貞學校的運動會,看她們賽跑、跳高、拔河,到黃昏才疲憊地返家。走過車站,就看到後鎮的鄰居及揀茶的女工紛紛笑著向她說:「你家哲彥回來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夢想成真,竟是說不出的心情。激動有一些、歡喜有一些,但還有幾許的羞怯。畢竟她與哲彥五年不見了,說相思的人又是何景況呢?

  她腦中清楚的只有一個:紀仁說的沒錯,船期無誤。

  她剛進店門,在大廳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彥回來了!」

  廳裡黑壓壓坐著根多人,白天難得開的燈也亮著。她止住自己一顆快蹦跳出來的心,在眾人間巡梭。

  「惜梅呀!快來見哲彥呀!我們日盼夜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玉滿一看到她就興奮地說。

  「惜梅,這些年都好嗎?」哲彥站起身說。

  哲彥?他就是哲彥?惜梅眼前站著的是個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輪廓很熟悉,但髮型不太一樣,年紀大些,身材也壯些,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嗎?

  「哲彥!」她只能說出這一句。

  「你還說呢!這些年要沒有惜梅,還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過世後,全靠惜梅裡外幫忙,大家都誇她賢慧,這都還不是替你盡孝道。」玉滿擦著淚說:「現在終於夫妻團圓,我們可要熱熱鬧鬧辦一場,才不虧待惜梅對黃家的一片心。」

  「謝謝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大家。」哲彥向她一鞠躬,臉上有羞愧。

  「戰爭時期,誰能意料呢?你恐怕過得比我們還辛苦吧。」惜梅體諒地說。

  兩人私己話說不到兩句,就不斷有恭賀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絡繹不絕。

  惜梅、秀子和幾個姑嫂進進出出忙奉荼、晚飯、點心,幾乎沒一刻空閒。

  說實在,她有點失望,哲彥很少看她,也沒想隨她到後頭說些思念的話。他這人一向保守老實,這個性倒是歷經變動、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天公爺都沒辦法的事。說起來寫那相思簽還真是奇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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