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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民國二十九年)。

  公曆的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位於臺北郡、桃園郡交界的秀裡鎮,並沒有過年的味道。雖然小林總督為了要推展皇民化運動,宣佈將廢止農曆年的慶祝,臺灣老百姓仍對這非傳統的公曆新年興趣缺缺。

  剛吃過午飯,惜梅就坐在窗前,整理幾塊碎花、格子及素色的布料。這是她由城裡父親布莊那兒拿來的,聽說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花色。

  她望向窗外,一大片竹林,帶著陰陰的綠。突然幾線金光穿過細長竹葉,灑到她的妝臺上,屋內一下亮了起來。

  天晴了!她內心雀躍著,忙對鏡梳理,她將一頭短髮梳出幾個漂亮的波浪,用小簪子夾住。再穿上家常的衣裙及外套,便包起布料,興匆匆的要出門。

  朱家是閩式深長型的瓦牆建築,好幾進的門,都用布簾隔著,最前面是大伯父開的中藥店,臨著熱鬧的大街。

  店裡散發著人參、川芎、熟地、當歸……等藥味,還滲著蘆薈、芙蓉草、九層塔……等青草香。

  午後是休息時間,店內十分安靜。幾個夥計打著盹,大伯母春英在櫃檯後面切藥材。

  「惜梅呀,你要去哪裡?」春英一見到她便問。

  「我要去寬慧姊那裡,給她送布料。」惜梅說。

  「你別忘了你才和哲彥訂婚,怎好老往黃家跑呢?!要避避嫌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朱家女兒不莊重。」春英說。

  「哲彥在臺北讀書,我又不會碰到他。」惜梅撒嬌說:「況且寬慧姊已為朱家女兒打響了賢淑的名號,黃家不會說我的,黃伯母還歡迎我呢!」

  「好吧!反正你是去慣了。」春英帶些寵愛看著她說:「順道去看看寬慧也好,她小產才剛下床,你正好陪她解解悶,叫她別太累了。」

  「我會的。」惜梅說。

  街路兩旁並列著許多商店,招牌掛在騎樓外,有香燭店、百貨行、糕餅店、種子行、豆腐店、吃食店……,雙排下去,成為秀裡最熱鬧的前鎮。

  冬季天冷,本地人都在屋內。路上行人大都是要赴臺北,而在此地暫時歇腳的商客,偶爾幾輛腳踏車響鈴而過。

  過了巴士車站,便是後鎮。

  後鎮又是另一種熱鬧景象。秀裡位於雪山山脈西北的的陵地,有秀裡溪穿過,直入大科崁溪,而到淡水河。山水縈繞下,水氣充足,常有似雨似雲的薄霧,如白紗般籠罩在山坡,是種茶的好地方。

  後鎮便是秀裡的制茶中心,以本地的首富黃記茶行為中心,連帶的帶動了附近村裡的繁榮。

  「到這裡就可以聞到撲鼻的茶香,騎樓亭腳有一些婦女圍在一起揀茶。由於是冬茶,並非旺季,所以感覺有點冷清。」

  揀茶女工紛紛向惜梅打招呼,她也頜首行禮。

  在身後的竊竊私語中,她不禁臉紅起來。

  惜梅的祖父朱茂青是前清秀才,日據以後辦了漢學私塾,在地方上德高望重。

  他的兩個栽培到高女的孫女兒,寬慧和惜梅,先後成為黃家的人,黃朱親上加親的聯姻,成為秀裡的一段佳話。

  惜梅挺直背脊走下去。她念過書、見過世面,不覺得單獨到未婚夫家拜訪有什麼不妥。不過她才十九歲,臉皮薄,總有少女不自然的羞怯。於是她不往黃記店門過,怕遇到夥計及男工那些更大膽無禮的眼光。

  她直繞入小巷,由黃家後面的院子進去。

  天井、廚房無人,屋內靜悄俏,想必都在午睡。

  她直接來到寬慧的臥室,六歲的敏月和四歲的敏貞躺在眠床上睡著。

  敏月的棉被裡得緊緊的,敏貞卻踢到腳旁,露出個肚皮吹風。

  ***

  惜梅將敏貞蓋好被,這孩子很敏感,立刻睜開水靈靈的雙眼看她,沒兩秒,又輕輕闔上。

  惜梅忍不住一笑,突然聽見後頭的廂房有聲音。她循聲而來,碰到提著一桶髒水的阿枝嫂。

  「惜梅小姐好。」阿枝嫂說。

  「你好,我來找我堂姊的。」惜梅說。

  「頭家娘和三小姐在清繡房,到那裡就可以找到她們了。」阿枝嫂說。

  繡房?寬慧怎會有這等閒情逸致?

  這個大惜梅八歲的堂姊,自少女時代起,就是刺繡的好手。她們的祖母是出自南部有名的繡坊世家,一嫁入朱家就展開一手絕活,眾多女眷中,唯有寬慧盡得真傳。

  一塊綢緞或綿絹,無論是要做桌裙、門簾、緯幔、枕面、床被、彩墜或劍帶,一經寬慧的巧手細鏽,無不綺麗秀致,叫人歎賞。

  不僅是寬慧的色彩配得絕妙,描圖尤其逼真。各色玉蘭、海棠、石榴、牡丹、錦雉、鯉魚……等花鳥禽獸,到她手中都變得栩栩如生,別有意境。

  她更叫人折服的是,連專業的盤金繡、盤銀繡,講立體的高線針法、貼布繡法,她都用得出神人化,沒幾分藝術天分,實在很難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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