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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聽說這次炸得很慘”小怡問。

  “嗯——還好!”之翔不想讓小怡擔心,她看來好虛弱,該好好休息。

  “我們家沒有事,我打電話問過了!”小真在一邊說,“聽說東門那邊最慘!整條街都燒了!”

  “電話線沒斷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麼。

  “我們家通,別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說。

  “你想打回隊上問他們回來沒有,是嗎”小怡瞭解地。

  “也不急,”之翔搖搖頭。“我陪你!”

  小怡滿意地一笑,閉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產已是一件好費體力的事,何況她還是在這麼特別的情況下生產,看她的蒼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

  “姐夫,剛才我找過沈醫生,我說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沈醫生說受傷的人太多,沒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養!”

  “回家”之翔看看擔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經打電話向范師長借汽車了,”小真說,“有汽車總是好些!”

  之翔點點頭,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嬰兒的床邊。經過了剛才的緊張、恐懼、絕望之後再見到小怡,他覺得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小怡和孩子對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戰,甚至於救國的責任——

  一向英勇善戰的他也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或者——只是暫時的情緒波動吧!

  小怡睡了將近一個鐘頭,川軍將領范師長的汽車來了,經過沈醫生的再一次檢查,並答應每天去看小怡一次,於是,小怡被安穩地送回家中,因為她還虛弱,念文就暫交給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邊寸步不離,他真是不敢想像萬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漸漸合攏,他依然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他也不想移動。從離開基地回來他就在忙亂中度過,現在才有機會靜下來,才有機會令他回憶今天的每個——細節,才有機會讓他整理一下雜亂的思緒,才有機會讓他品嘗——下得到孩子的喜悅。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思想

  房門輕響一下,他抬起頭,以為是丫頭瓊英,她會逕自推門進來的。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不是瓊英,是誰呢

  他悄悄地走向門邊,怕驚醒了小怡,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門外的暗影中站著一個人,一個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經緊張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門,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張沉默、肅穆而——悲痛的臉,他的心下意識顫抖起來。“康柏,你們回來了”

  康柏沉默地點點頭。他——顯得那麼奇怪,那麼特別,那麼怪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吊兒郎當呢,他那吸引了無數女孩的歡笑呢他不該站在這兒,任務歸來,他該去找小曼!

  “發生了——什麼事”之翔的聲音發顫。

  康柏仍是沉默點頭。怎麼了,難道除了點頭他就不會別的他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呢

  “告訴我,什麼事!”之翔再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聲音提高了。“你快說!”

  康柏眨一眨眼,一點特殊的光芒一閃,落了下來——是什麼淚!康柏——流淚為——誰

  “康柏,你說,你快說,”之翔覺得手腳冰涼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牆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聲啁!是誰——下去了”

  雲上的人說“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飛機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結束,表示——與敵人的血債又多了一筆!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和之翔都不是軟弱激動的人,無數的朋友、同學、同僚的生命在他們眼前結束,他們該是麻木了的,今夜——為什麼

  “下去了兩架,田正權和——梁冬輝!”康柏終於說了。聲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權和——冬輝!”之翔驚呆了。這一刹那間,他沒有悲哀,沒有思想,沒有痛苦,因為他的靈魂已離開了他,他變成空洞的軀殼。

  “我們炸長沙,一切順利,地面的炮火威脅不到我們,”康柏的聲音仿佛來自好遠,好遠,虛虛幻幻的不真實。“回航的時候遇到十八架敵機,田正權頭部中彈,飛機直墜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輝他——他的飛機油箱中彈在空中燃燒,隊長叫他跳傘,他有機會的,但他——不肯,他說寧願與飛機同存亡,不願被日本人俘虜,我們——眼看著他陣亡,很——壯烈!”

  之翔沒出聲,支持著他生命的整條支柱倒下來,他甚至無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輝陣亡,壯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時,他只有一份對同僚的悲傷,但——冬輝替他出任務,冬輝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來的目標是他——何之翔,冬輝死得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隊長讓我把這消息告訴你,他還說——怪不得你,生死間的事不是我們能預測的,叫你別自責!”康柏又說。他叫之翔別自責,但——他卻那麼悲痛,那麼難過,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是我錯,我不該讓他替我,”之翔終於說話。一出聲,他的悲哀跟著湧上來,他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我無權讓他替我死,我——對不起他!”

  康柏搖搖頭,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發洩地哭泣,他瞭解這種情形,安慰的話不會有絲毫作用,一個生命的結束,幾句安慰的話豈能補償換了他,也會自責,自疚,事實上,冬輝是替之翔死——雖然換上之翔自己出任務未必會死,但冬輝總是替他,道義上、良心上都不會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複喃喃念著,哭泣著,自責著,內疚著,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悲痛的臉時。

  之翔終於平靜下來,也停止哭泣。

  “冬輝——還說了什麼”之翔問。帶著濃重鼻音。

  『沒有,“康柏似乎在搖頭。”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機會再說話,飛機就炸了!“

  “他有機會的,是我奪去他的機會!”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會是一輩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願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願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搖頭。“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議!”

  “但是——若你去,未必會死,你的飛機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說,“生命是定

  數!”

  “至少——他也不會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執。

  “我聽得出他最後的聲音裡沒有後悔,沒有遺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兒郎當的外表,包藏著正直良善的心。

  “沒有人面對死亡不遺憾,不恐懼,”之翔說,“他可能連遺憾、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跳傘逃生的機會,他自己放棄了!”康柏說。

  之翔的眼光閃動一下,是淚光。

  “換成你我,肯跳傘成為敵人的俘虜嗎”他問。

  康柏默然。這是不需要再問的問題,他們都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他們寧願為國家壯烈地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願在可恥可恨可殺的敵人面前苟生!生命雖重要,卻遠比不上我中華男兒、我堂堂空軍的氣節!

  “但是——自責,內疚,此時此地有用嗎”康柏冷靜理智地。

  “我——總得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說,“我要替他報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飛機,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輝有親人嗎”

  “沒有!”康柏肯定地,“他獨自從廣東來,聽說他的家人都在空襲中喪生了!”

  之翔一陣黯然,他想盡點力,補償一下的對象都沒有,冬輝的遭遇已是那樣的悲慘,然而,比起整個中國所受的浩劫,卻是微小!我們的國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邊緣,讓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劊子手的感覺!”雲翔深切歎息。

  “做敵人的劊子手吧!『康柏說完立刻轉話題。”小曼告訴我,小怡生了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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