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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廣東人?”她轉開話題。

  『除了廣東,哪一省人有我們這麼深、這麼漂亮的輪廓?“他作狀地拍拍自己的臉,又吊兒郎當起來了。

  “你會寫謙虛這兩個字嗎?”她問。

  “我會寫坦白、真誠!”他含有深意。

  “對任何人都坦白、真誠?”她說。

  他不回答,好一陣,才突然問。

  “雲家勢力這麼大,是幹什麼的?”

  “問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們家走私,販毒,運軍火,無所不為,所以發了國難財!”

  “真是這樣?”他誇張地嘖嘖有聲。“我很少見到四川人像你們!”

  “我們怎樣,很土?”她反問。

  “四川人很土,你們——很特別,”他若有所思。『你們連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們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來成都的,”小曼終於說, “我們的親戚朋友全在上海!”“難怪,難怪!”他仿佛解開了難題似的。

  “可以——出去了嗎?”她問。畢竟男女有別,夜深了,他們又是那麼陌生。

  “等一等——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誇張,不作狀,就那麼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肅——卻是那麼動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讓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滿有情意,滿有羅曼蒂克的話,卻——說得太早,他們——不是才說話嗎?

  “戴過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說。

  “約會過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搖頭。“我從不輕易接受約會!”

  他再凝視她半晌,逕自走過去拿起花朵,輕輕柔柔替她插在耳際,她——竟也不拒絕,任他那麼做了。他端詳她一陣,歎一口氣,只是歎氣。

  “怎麼?”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你,又像冰,又那麼豔。”他搖搖頭。

  “我替你帶起花,那麼——在我再來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約會,等著我,他去了。

  等著他?!這算什麼,遙遠的約會,等他?

  小曼依然上學,放學,和家貞在一起看場電影,遇著警報也隨處躲一躲,日子過得像以往一樣,心靈卻再也不能平靜!

  康柏臨走的一句話掀起她心中波濤陣陣,他平靜卻霸道地不許她接受其他男孩約會,他叫她等,他走了整個月了,他何時再來?

  每天,她從之翔處知道空戰頻頻,幸運的,完成任務回來了,不幸的,用生命熱血記下了悲壯的一頁——幾乎每天都有人陣亡,幾乎每次都有人不幸——有什麼辦法?這就是戰爭!

  看著之翔越來沉重的神色,看著那群來慣來熟的飛行員的消失,陣亡,戰爭更激烈,玩樂的心也減低了,連舞會也提不起興趣!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陸軍各處失利的消息不斷地傳來,什麼地方又失守,什麼地方又淪陷,侵略者的鐵蹄四面八方的進逼,整個大後方也籠上了愁雲慘霧,連學校裡也不例外。

  那天放學,家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寫的筆記留在學校。她靜靜地在教室裡寫著,寫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陣陣雄壯、嘹亮又悲愴的歌聲傳來,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又是學校裡那批流亡學生吧?他們的歌聲令小曼抬起了頭,停下了手,心中充滿了悲壯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親人的小孩子,戰爭使他們流亡,侵略者使他們背井離鄉,殘酷的日本軍閥使他們失散了親人,他們的不幸只是大時代中的一個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淚水,她同情他們,關懷他們,卻是愛莫能助!

  歌聲一轉,變成慷慨激昂的“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小曼霍地站起來,她實在無法忍受下去,每次聽這些歌曲,她心裡的情感就澎湃得幾乎要爆炸,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多麼無奈又無辜的犧牲啊!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被一塊塊的宰割,毫無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後關頭才奮起,才反抗,這——不會太遲吧?

  沒有心情再抄筆記,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戰爭這樣節節失利,我們的犧牲是那麼巨大,巨大到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這麼古老、悠久文化的國家,不至於全陷敵人鐵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發洩心中的感情是不夠的,她們能不能做些什麼實際行動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要是能幫得上忙,哪怕只是一點點,心中也不會這麼鬱悶,中國人,該是總動員的時候了!

  想著,想著,漸漸興奮起來,她是不是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能嗎?什麼工作?在門房工友處拿了放在那兒的腳踏車,那是上海帶來的,在成都是極少數的腳踏車之一,女孩子騎腳踏車的,怕是以雲家姐妹為首吧!

  她推了幾步預備跳上去,忽然看見樹蔭下站著一個人,沈欣,那個各方面都好、卻激不起她心中一絲漣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兒。

  “小曼!”沈欣迎上來。他太斯文而顯得有絲柔弱。“家貞說抑還在教室,我就在這兒等!”

  “有事?”她停止上車的姿勢。

  “我買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歡看白楊、周曼華、王仲康他們嗎?”沈欣說。

  “不,我沒——空!『她拒絕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心中就是不願意。

  “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再去買票!”沈欣還抱著希望。

  小曼望著她那部三槍牌的腳踏車的白色擋泥板。

  “我——並不想看!『她終於說。

  “那——要不要去青羊宮或望江樓逛逛?”沈欣不死心。“後天青羊宮有花會,有沒有興趣去趕?”

  “再說吧!”小曼不置可否。後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絕。

  “哦!差點忘了。”沈欣完全沒有失望的神情。“我買瞭望江樓的雪濤幹,你最喜歡吃的!”

  小曼再無法拒絕那遞過來的禮物,雖是小小的一點東西,花不了多少錢,然而,她明白這份禮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與關懷。

  “下次別去買了,又遠,你的功課又忙,”她困難地說,“我——也吃不了這麼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聰明,功課好,家世好,幾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點!也許就是太沒缺點了,他反而給人一種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面對面站著很是尷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問。

  『我也回家,“他望著她發呆。 ”我陪你走一程!“不便再拒絕,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麼,她推著車子,任他走在旁邊。

  『我爹也托人到上海給我買腳踏車了,』他喜滋滋地, “等運來之後,我可以陪你騎車到處逛!『』爸爸不許我四處招搖,而且遇著空襲警報也麻煩!『她不落痕跡地推託著。

  “去郊外不要緊,不怕空襲!”他說。

  她看他一眼,為什麼和他講話就覺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該講什麼。

  “我上車了,再見!”她終於狠下心腸。

  晃眼中,她看見他錯愕的神色,她看見他失望的眼神,看見他無意識張開的一雙手,她有點想笑——突然間,她的車龍頭被人抓住了“你——”她大吃一驚,誰這麼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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