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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雷文,我想——我應該聽你的話,”她慢慢說。臉上有抹奇異的神色,“我們婚禮請她——方亦築也來!”

  “是嗎?”雷文高興起來,倔強的黎瑾也學會接受別人的意見?“這才是乖小瑾!”

  她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繼續向前邁去。

  花園裡靜悄悄,屋子裡沒有燈光,黎群站在仁愛路底之諄的屋子前猶豫了一陣,之諄是說過有應酬的,但是,黎群打了一天電話,無法在公司及工廠的任何地方找著父親,黎瑾要立刻結婚的事,似乎很重要,他必須儘快告訴之諄,他舉起右手,用力按下門鈴。

  看門的老陳匆匆趕來,他是認識黎群的,每次黎群來,他總是堆滿了笑臉,除了恭敬之外,他相當怕這位冷漠又沉默的少爺。今晚卻有點不同,他站在門前,有些猶豫,有點不安。

  “爸爸在嗎?”黎群問。

  “老爺不在,”老陳說。仍沒有打開鏤花鐵門,“可能回來得很晚,或者——不回來!”

  黎群皺皺眉,怎麼回事呢?

  “不論他回不回來,你先開門!”他冷冷的吩咐。

  老陳不敢再說話,很快的把門打開,讓黎群進去。似乎有什麼虛心的事,關上門,他溜進自己的房間。

  黎群在花園裡站了一陣,他極少來這裡,除非有特殊的事,之諄不叫他來,他總愛耽在黎園裡。黎園佔據了他世界的大部分,他幾乎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應該是多看多認識,多接觸,他卻不,他只是用腦子,去想,去思索,去摸索,他為自己建造的,是個並不十分正確的精神世界,精神上的東西雖美好,但和現實仍然有距離,他卻一點也不知道。推開門,他順手開了燈,廳裡的出奇柔和光線使他呆了一下,淺淺的米色配著令人悅目的咖啡色,多熟悉的顏色!他仿佛聽誰說過?哦,不記得了,之諄不是一直把客廳佈置成藍色的嗎?

  他坐在一張咖啡色寬大的沙發上,四周靜靜的,也沒有人出來招呼他,連那個只會說洋涇浜英語和日語的阿巴桑也不見影子,難道今晚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之諄有許多女朋友的事他一向都知道,也不反對,而之諄更沒有瞞他的意思,即使今晚會有個女人來——或者已經來了,也不必做得這麼神秘呀!

  他到小酒吧的冰箱裡拿了一杯果汁,再回到沙發上,他聽到外面汽車刹車聲,是之諄回來了,放下果汁,正預備迎出去,突然聽見除了之諄之外,還有一陣熟悉得令他覺得像在作夢的聲音,那不是真的,怎麼會呢?亦築,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不容他再有思索的餘地,之諄巳推門進來,父子相對,大家都呆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嚇人,那玲冷的眸子中,有一抹含憤、含怒的淩厲光芒——

  亦築,那一向在他心目中高貴得像個神,令他夢魂牽掛的女孩,正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裡,而那個男人,正是他尊敬的父親。她正在笑,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當她看見他的一刹那,甜美的笑容凍結在臉上,隨之消失在一片驚愕和不安之中,她也呆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兒碰著他。

  “小群,這麼晚還來?我不是說過我有應酬的嗎?”之諄放開亦築,很尷尬地說。

  黎群不響,只定定的,深深的,冷冷的盯著亦築,仿佛盯著——個可怕的仇人。他臉上有鄙視,有憤怒,有驚愕,有意外,有愛,有恨的複雜神色,他所愛的女孩子,竟是他父親的女朋友——或者是情婦,他怎能忍受?亦築,她可以不愛他,不理他,但是他怎能和她——想起了黎瑾昨天的話,之諄的新女朋友,哦!他怎會這麼傻,亦築!他怎麼想不到?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可怕的,像醉酒般的紅暈,眼中燃燒著一團火焰,他呼吸漸漸急促,額頭露出青筋,那淩厲的眼光可以殺人,他攥緊了拳頭,那樣子似乎想打架——

  之諄吃了一驚,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黎群那樣盯著亦築,他——

  “小群,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之諄問。

  黎群依然不理,他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他胸腔燃燒著可怕的妒火,天下女孩那麼多,之諄可以要任何一個,但不是亦築,絕不能是亦築,亦築應該是他的,他愛得那麼深,那麼久,之諄不能搶去,不能!他朝前走一步,亦築下意識的退一步,他再走一步——

  “小群,”之諄看出有什麼不妥,嚴厲的站在他面前,阻止他再往前走,“你做什麼?”

  他一震,清醒了一些,面前對著他的是一張感情豐富,充滿中年人吸引力的漂亮面孔,這是他一生風流的父親,他吸一口氣,冷得像崖下的嚴冰。

  “你做了什麼?”他盯著之諄。

  “我?”之諄皺皺眉,“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很好,”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些什麼?”他搖搖欲墜的。

  “小群,”之諄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掌揮開,“我不懂,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

  “我明白小瑾為什麼要立刻結婚了,”黎群冷笑起來,他的笑容裡,有種哭的感覺,“就是她!”他指著亦築。

  “她?”之諄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兒子臉上那種哀傷,絕望的樣子打倒了他,再看亦築那木然,蒼白的臉,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你是說亦築——”

  “你該明白,你早該明白的,”黎群喃喃地說,“你所做的事,永遠得不到原諒!”

  “小群——”之諄叫。

  “我瞭解你,你身邊永遠需要不同的、新鮮的女人,”黎群突然大聲起來,“你對女人永遠沒有真情,對媽媽如此,對所有女人如此,我不相信你對她會真心,”他激動的指著亦築,亦築像觸電似的又退後一步,“你有錢,你可以花錢去找最漂亮的,最合你心意的女人,但是,你為什麼要傷害她?為什麼要傷害她?”

  “小群——”之諄的臉色難看極了,他不知道要怎麼對兒子解釋,他從來沒想到過黎群會愛亦築,而且愛得這麼深,這件事錯了,從開始就錯了。

  “為你傷心的女人夠多了,但我不關心,只要不是她!”黎群一把抓住亦築的手,把她拖到之諄面前,“不是她,你知道嗎?”

  亦築閉上眼睛,她沒有勇氣再看眼前兩張複雜,尖銳,矛盾又激動的臉,事實上,她也再看不清,不聽指揮的淚水盛滿了眼眶。黎群的指責是不公平的,她瞭解之諄,更瞭解之諄的感情,他不是玩弄她,絕不是,然而,她還能說什麼?黎群,這冷漠、驕傲的男孩子,他從沒正式表示過什麼,但他所付給她的竟是那麼多,那麼多,多得使她承受不起,他的話那麼激動也那麼真摯,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沉默、孤僻的男孩,竟有那麼豐富,那麼強烈的感情,她感激。然而,她不能接受,愛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不是單憑感激,那是在長久的互相吸引,互相瞭解之後。但她現在處於父子倆的夾縫中,她該怎麼辦?

  “小群,聽我說——”之諄的聲音疲乏而軟弱。

  “我不再聽你說,”黎群打斷他,“記得幾年前嗎?那個叫什麼妮的交際花,大著肚子來哀求你,你記得你是怎麼打發她嗎?一張二十萬的支票,錢,你想想,你也能用錢打發亦築?她不是那種女孩!”

  之諄沉默的歎一口氣。走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他不能也無法再解釋什麼,兒子的誤解是建築在許多年來的事實上,不能怪他,只能逕自己。然而,自己真是兒子所說的那樣?他對亦築的真心,要怎樣才能使黎群相信?不,絕不能這樣,令黎群相信,只有更傷害他,他愛亦築,老於世故的之諄怎能看不出,那麼,現在該怎麼辦?他偷偷看——眼亦築,她的淚水令他心臟都縮緊了,會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黎群放開亦築,他堅定的,不可動搖的一步步走到之諄面前,用一種不可改變的聲音說:

  “她和我,你選擇吧!”

  之諄全身抖了一下,黎群和亦築,怎樣有選擇?他怎能辨出誰輕誰重?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心靈相通的人,他選誰?他又放棄誰?這是他生乎最大的難題了,看著那年輕臉上的無比堅決,他知道沒有挽回的餘地。

  “沒有——第二條路嗎?”他問。聲音軟弱得令亦築不敢相信,她悄悄的睜開眼睛,似乎一刹那間,他蒼老了許多,平日見不到的皺紋,在燈光下都明顯的露出來。

  她對他的愛完全化為同情,她瞭解他的處境,要他決定會比要他死更困難,她愛過,也被愛過,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只要她出一點點力,就能為她所愛的人解決一切,為什麼不呢?她記起了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三章所說的“愛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她決定了,她堅強的揚起頭,用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平靜聲音,說:

  “你們的事再別扯到我身上,我已經明白了,太瞭解了,我想說的,只有一句,再見!”

  說完,轉身大踏步的走出去,晃眼中,她看見父子倆臉上的驚異和不信,還有一些特別的神情,她不能再管那麼多,她必須在淚水還沒流出來之前,儘快離開這裡。

  她走出屋子,走出花園,走出小巷,在大街上攔了一部計程車——坐計程車是種奢侈的事,但是,一生中不會有幾次這樣的情形,就奢侈一次吧!

  汽車漸漸駛近家門,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車停了,她付了錢,匆匆跳下去,汽車消失在黑暗的馬路上,她才松一口氣,靠在門上哭了,靜靜的,無聲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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