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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因為我愛你!”他再度擁住她,“知道嗎?你像面鏡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驚喜的抬起頭,他深情、帶笑的臉已壓過來,她覺得心臟悸動,一陣暈眩,他溫暖的、柔軟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閉上眼睛,別再想那些事了,鑽牛角尖,只是自尋煩惱!

  他們找了一塊能容兩人的平滑石頭坐下。亦築的頭倚在他寬闊的肩上,兩人就這麼依偎著。沉默,似乎比言語更能增加互相的瞭解。天漸漸暗了,深秋的涼意更重,亦築覺得有點冷,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冷顫,之諄立刻驚覺,脫下那件米黃色燈心絨獵裝。,披在她肩上。

  “冷了吧?回去好嗎?”他低低的問。

  “不,我喜歡這裡,多留一會兒吧!”她仰望著他。

  他動情的低頭輕吻她——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

  “我知道你的感覺,像我第一次來到這裡一樣,”他笑笑,“這裡風景並不特別,卻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著,然後笑起來。“我曾說過我很平凡,且安于平見,我喜歡這裡,原來因為我們相像,你這句話耐人尋味!”

  “耐人尋味的是你的眼睛,你知道嗎,來到這裡,你的眼睛就變成海水般的深藍色,我懷疑你是河中的精靈!”他溫柔的手指輕輕的劃過她的臉,停在她眼睛旁邊。

  “河中的精靈回到家裡,要休息了!”她閉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吧!”他要站起來。

  “不,我要等!”她固執的搖頭。

  “等?等什麼?”他不解的。

  “等歸舟,等落日!”她夢囈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幾時?”他憐愛的拍拍她。對她,他有一種混合著父親與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騙你呢?”

  “你不會騙我,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當真的,”她認真地說:“即使你在騙我,我也相信你!”

  “小東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來。“我保證下次再帶你來,今天不等了,行嗎?”

  “我們去哪裡,回去別墅?”她望著他,有些不願。

  “你是願意吃財嬸燒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爾夫球場餐廳吃西餐?”他問。

  “如果兩樣我都不願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餓——頓!”他笑,“真的,林家別墅裡的音樂不錯,又清靜,我情願過沒人打擾的黃昏!”

  “但是——”她猶豫。

  “又想那圓床了?”他歎息,“除了那些醜惡的事,圓床的本身是美麗的,不是嗎?”

  “好吧!至少我們可以在客廳裡坐坐!”她仍舊有成見。

  再走上紅泥路,亦築真的覺得累了,反而之諄顯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個四十三歲的人。

  “夏天這裡——定很舒服,還可以游泳!”她說。

  “不能游泳,此地有鯊魚,”他搖頭,“你忘了去年報上登著淡水鯊魚咬死人?兩條腿都被咬斷,死得好滲,那天正好林維德請客,我也在!”

  “你看見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麼人?”她睜大眼睛。

  “是個學生,我遠遠看見,不敢走近!”飽說。

  她下意識的把衣服拉緊一點,血淋淋的事實使她心寒.

  “我剛才還在打算說夏天來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歎息著說。

  “我們倆相識,相愛,算是天意了吧!”他們一起走進別墅的鐵門。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諄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諄的兒子,若之諄知道黎群的心意,他會怎樣!

  “你怎麼了?”他立刻發現她的異樣。

  “沒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還有黎群——他是這麼奇異的男孩,會愛上怎樣的女孩?”她支吾著。

  “你擔心什麼?”他看著她。她心中猛跳,他發現了什麼嗎?“我瞭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如果愛了,就難以更改!”

  “是嗎?”她的臉色有些變,是有些內疚。

  “是的,他像他母親,十分像!”他的聲音低了。

  “他母親?又是你那個夢——”她神色一震,“告訴我吧!別把它放在心裡了,我願與你分擔一切苦樂!”

  “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他喃喃自語。大廳裡,財嬸已開了音樂,想不到這慈祥的老婦人還懂得選音樂,她選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絲憂鬱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鋼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卻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園,黎群和我講起他母親,他說——他完全不知道母親怎麼死的,你也從來不提,我想——一定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嗎?”

  “那不是故事,是事實——”他的臉色越來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來,衝破了那層暗淡,他的聲音變得開朗。“我去拿兩杯酒,使我們高興一點,然後,如果你喜歡,我就講那個故事給你聽!”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吧,很快拿了兩杯酒出來,遞給亦築——杯翠綠色的,他自己留著一杯淡黃的,他臉上已經完全恢復了愉快的神情,他是個不容易被憂鬱打倒的。

  “為我們的故事乾杯!”他說。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的臉紅起來。

  亦築望著杯中的那些翠綠色液體,她沒有乾杯,她知道之諄強顏歡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創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這些年來,之諄只在酒精中打發自己,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夢?

  “小瑾、小群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和我們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心地十分狹窄,好猜忌,又倔強,我們從小相識,玩在一起,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麼,漸漸的,大家都長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氣更厲害,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妹,從來都是讓著她的,哪知道,兩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們訂了婚,事前完全沒徵求我的同意!”他開始述說。臉上雖然竭力掩飾著某種情緒,亦築卻能看見不滿和悔恨。

  “她叫什麼名字?”亦築小聲問。

  “佩青,”他說,“當我知道這消息之後,我全力反對,事實上,我反對並不表示對她沒有感情,而是——我年輕時有一種叛逆的個性,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做事。誰知道,竟傷了她的心,原來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從來沒發覺她是愛我的!”他歎了一口氣,“而來,我們雖然結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終耿耿於懷,她認為我曾反對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劃了一刀。然而,她一點也不明白,夫婦之間,哪裡能容驕傲存在?她認定我另有所愛,她雖然不大吵大鬧,但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冷嘲熱諷,使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個性子,會是個使人喜愛的女孩,但她絕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沒有一日安寧,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蕩然無存!”

  亦築凝神的注意聽著,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過,她能完全瞭解這種又愛又忌的心,佩青——之諄的太太,雖然是她——手造成悲劇,她的痛苦,可能更甚於他!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責任,我當時實在太年輕了,二十一歲,大學還沒畢業,年輕得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我們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歎一口氣。“結婚後,我已不再上大學,負責父親留給我的那間廠,有一天,因廠裡的工人起糾紛,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獨自回娘家去,我就那麼抱著哭鬧不休、尚未斷奶的兒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動回來了,以她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我起初還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紹一個人去我廠裡做事,那是她的——個同學,家境不好。想賺錢幫助家用的,我當時是絕對無所謂,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別說一個人,介紹十個也無所謂,可是,誰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廠監視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個——她?”亦築問。似乎觸著正題了,她精神一振,雙手抱著膝,睜大了發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發生,正如你所說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話,繼續說:“榕來到工廠,因為接近的緣故,竟不知不覺的發生了感情,她是溫婉的、純良的、樸實的女孩,她外在並不美,甚至不如工廠裡另外兩個女職員,更無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條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它就這麼悄悄的來到。榕是我的秘書,我每天對著她,真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她,她是那麼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絲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頭看她,她那發光的眸子正對著我,閃耀著一種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刹那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我似乎從來看過她。我們互相凝視了許久,許久,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被她占滿,而她也和我一樣!”

  他停下來,四周圍那麼安靜,安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財嬸選的唱片什麼時候播完了沒有人知道,他的話已全部吸引了她。這個戀愛故事並不美,也不曲折,更沒有纏綿的場面,然而,一縷淡淡的傷感,一絲淺淺的無奈,完全抓緊了亦築的心,她開始為三個主角擔心起來。誰對?誰錯?誰變心?誰負情?似乎很難下斷言,愛情,是那麼微妙的東西,誰曾真正瞭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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