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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亦築抿著嘴笑,一個明目張膽的說謊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狹的問:“牧師講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著她,聳聳肩,孩子氣的笑。

  “我認為全部都好,至少,他給了我一段時間來靜靜欣賞你,讓我發現了你的美!”他說。

  “天,你真該下地獄!”她紅著臉叫。

  “有你陪著我,下地獄也不怕!”他開玩笑似的說。

  “我凡事虔誠,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輪不到我下地獄的!”她輕鬆的笑,“快到我家了,說話當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氣,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說。

  “亦愷認識你,他說你高中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築看著他,“他說得對嗎?”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來,“我的心一點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學就已等在學校門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錯,亦愷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愷定了你的罪也沒關係,我保證不告訴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說。

  “怎麼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嗎?”他說,“我並沒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這是你的一見鍾情式,”她笑著,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錯了嗎?”

  “我不否認對黎瑾有好感,因為她太美,”他終於坦白,“但是,我對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見鍾情?”

  “那麼多的一見鍾情,你是『博愛』專家!”她笑起來。

  站在亦築家門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動,剛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著亦築。

  “我不想進去,亦築!”他說。

  “稀奇的念頭,”亦築聳聳肩,“我沒求你進去,你自己要跟來的。”

  “我只是想找個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說。臉上有一種真誠又孩子氣神情。

  亦築不響,看著地上的一塊石子,看得很專心。她曾對第一個男孩子的約會有過許多夢想,該很有氣氛,很有詩意,很令人心動的,但是——這不是一個約會、沒有氣氛,沒有詩意,也不動人,一個男孩子要求一個女孩子陪陪他,該算什麼呢?若也能勉強稱之為“約會”,該是世界上最彆扭的。

  “看著地面不說話,是表示拒絕嗎?”他用。

  “沒說出去什麼地方,我怎能考慮?”她抬起頭。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後我個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場電影也行!”他說。

  “我情願坐坐,聊聊,我對電影沒興趣,”她笑著說,“既然不想進去,在這兒等著,我進去交代一聲!”

  “遵命!”他作一個立正的姿勢,“請你快點!”

  亦築進去了一分鐘,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臉上有一抹未曾散盡的紅暈,不知為何會使她臉紅,她關上門,催促的說:

  “走吧!別站在這兒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覺察她的異樣,高興的伴著她往巷口走去。他是個怕孤獨又偏偏被孤獨所包圍的男孩,有人陪著他,他已心滿意足。

  “到哪裡吃飯,你說!”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飯!”她老實的說,“隨便你選吧!但——別選貴的!”

  “為什麼?怕我付不起錢?”他問。

  “不——”她拉長了聲音,“我沒有多餘的錢請你,所以不希望你為我多花錢!”

  他看著她,神色有些驚訝。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現在女孩子個個都愛虛榮。誇張,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帶她們去最貴的地方,能像亦築這樣腳踏實地的,簡直太少。

  “別擔心這個,我會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們坐三路車到衡陽路,走了幾分鐘,雷文把亦築帶到一間小巧又頗為雅致的小餐廳,淺藍色的燈光下,情調相當柔和,還有悠悠的古典音樂聲。他們在二樓找了一個靠邊的火車座,一人一邊,面對面的坐下來。

  “你似乎相當熟!”她說。“常來嗎?”

  “來過幾次,逃避家裡牆壁的壓力!”他說。

  “牆壁的壓力?”她笑笑,“很夠幽默。”

  點了兩客排骨飯,女侍者禮貌的離開。

  “不是幽默,是真話,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說。

  “冷清的家怎麼會培養出開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難解釋,你慢慢會明白!”他居然歎一口氣。

  “難道你有苦衷?看來不像!”她歪著頭,滿帶著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沒有,可能我對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覺得失望、空虛、無聊!”他說。

  “外表的你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她說,“難道你有雙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有一絲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當我處在人多熱鬧的地方,我開朗,活潑,快樂,當我獨處時,我覺得失望、孤獨,甚至害怕——”

  “難怪開學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說『或者是吧』?連對自己都那麼陌生,多麼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穩自己?”

  “老實說,我把不穩自己,從來都把不穩自己,”他苦惱的看著她,“亦築,告訴我,我到底是怎樣的?”

  “我說不出,我並不——十分瞭解你,我曾以為你相當單純,但是錯了,”她搖搖頭,“有一句話你聽過沒有?就是說:『人,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怎樣的!』聽過嗎?懂嗎?”

  “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怎樣的——”他喃喃的自語,“太深奧了,但——相當有道理!”

  “我們往往並不是那樣,但是以為別人看我們是那樣,於是我們拼命使自己變成了那樣,”亦築又說,“這句話看來似是而非,多看兩次,想深一層,就能明白了!”

  “亦築,有時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麼多?”雷文疑惑的,“也許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築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貧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難挫折,比人多些,對這個世界,對人生也能更瞭解一些,信嗎?”

  “無法不信,是嗎?”他也笑了。

  “有些經驗是金錢買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願的樂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嘗不樂,”她有些驕傲,“雷文,說說你的家,為什麼令你不滿?”

  “我父親是雷伯偉——也許你也聽過,小時候,父親尚未發跡,正如你所說,一個小小的官,但家裡卻十分快樂,我開朗的個性,和那時的生活有很大關係,但後來,父親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財,勢,名位都有了,但他們已不屬於家,更不屬於我,難得見到他們的面,見了面,也沒時間來管我的事,工作,應酬捆緊了他們,我每天從學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瘋狂!”雷文傾訴的說。

  “但是——”亦築吸一口氣,她無法想像的事,“你的母親,不至於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應酬,白天她要應付比父親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無聊得令人痛恨,但卻是她們主要的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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