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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點鐘,之安離家到公司去。

  之安的公司很大,業務做得很廣,除了出入口貿易。還代理外國一些機器入口。他擁有一家相當具規模的紗廠。他的寫字樓就設在中區一幢他自己名下大廈的頂樓。

  結婚後,貝妮才真正知道之安的地位及財富遠超過她所想像的。除了意外,她倒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她嫁之安不為財,只為安全感!

  不是嗎?做過舞女之後,更那麼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立品,還有什麼比安全感更重要?

  她給予之安的不是愛情,它的愛情已完完全全給了立品。她尊敬之安、感謝之安,對之安是混合著父親與兄長的感情。

  對於一個孤兒,父親與兄長的感情,幾乎都和愛情等量。

  從前她對立品忠心,今日她對之安忠心。

  她要證明一件事:不是每一個做過舞女的女孩子都無藥可救,只要自己意志堅強,每個人都能重新做好人,舞女也可以是最好的家庭主婦。

  她在沙發上計畫好今天的菜式,吩咐工人去買菜後,就開始整理房間。二千多尺的屋子,每一天都是她親自整理一切,她認為只有自己動手,才能更像個主婦。

  何況,每天之安上班後,她若不動手做點家事,便簡直空閒得令人難受。

  有的時候無事可做並不是享受,就算躺也躺不舒服,像個廢人一樣。

  貝妮年輕,有充沛的活力,她不想做廢人,於是,家務就變成她最樂於做的工作!

  比陪可厭的客人跳舞好太多了,不是嗎?

  門窗緊閉,開著冷氣的屋子裹好靜,靜得連馬路上的汽車聲都聽不到。當然。山頂區汽車少也是原因,但在貝妮心中,就覺得靜得,可歎了。

  她怕靜,十分怕。倒不是她過慣了燈紅酒綠的生活,而是,安靜下來她總想到以前,想到立品,這對之安是不公平的!

  可是,她排除不了這可怕的靜寂!

  她怕應酬,她怕不熟悉的朋友,她更怕人多的場合,她下意識地有自卑感。於是,她只能把自己關在家裡,她只能毫無抗拒地接受靜寂。

  02

  之安是個好丈夫,十分、十分好,只是,之安並不只正瞭解她的心。兩人的年齡差上十六歲,這是段很大的距離啊!就算是之安的仁慈、之安的體貼、之安的慷慨都彌補不了這距離!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電話鈴這時響了起來,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拿起話筒。

  “盛夫人嗎?我是王子奇醫生!”那很和藹的聲音。

  “王醫生,有什麼事,”她住口不說,她記起來了,今天該是她接受治療的日子。“對不起,我忘了,我立刻來!”

  “我等你,再見!”王子奇說。

  她匆匆回到房裡,隨便換一件衣服,連口紅都不抹便挽了皮包出門。

  她自己有一輛摩利士房車,擱在樓下車房很少用。平日她根本不上街,這輛車幾乎是她去看醫生專用的!

  王子奇的醫務所在中區太子行,十五分鐘就到了。她是特殊的病人,用不著等候,熟悉的護士把她帶到一間獨立的小醫療室。

  “王醫生就來了,請你等一下,盛夫人!”護士說。

  “謝謝你!”貝妮坐下來。

  其實,她根本沒有什麼病,做夢怎能算是病呢?人一有錢,恐怕連眼皮跳幾下也是病了。王子奇說她神經衰弱,衰弱就衰弱吧!每星期到醫務所走兩趟,倒是可以解解悶的,何況王子奇是那麼一個敦厚長者!

  只等了五分鐘,王子奇便過來了,他帶著滿臉的笑容。

  貝妮常想。有王子奇這樣的父親該多好?

  “怎麼樣?這兩天好些嗎?”王子奇風趣地坐在她對面。“又做了噩夢?”

  “還是做,嚇醒了就是一身冷汗!”貝妮說。

  “同樣的夢?”王子奇捏捏手。

  “差不多,”貝妮考慮了一下,她從不隱瞞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對於王子奇。“我夢見自己還在做舞女!”

  “這個死結一天解不開,你會不停地做噩夢,”子奇點點頭。“盛夫人,這件事,你很內疚?”

  “叫我貝妮吧,王醫生,”她搖搖頭說:“我不是內疚,而是污點!”

  “污點?”子奇皺起眉頭。“不是這樣的吧?”

  “哎,”貝妮一窒,子奇彷佛能看透她的心。“我做舞女其實只想幫助一個人!”

  “這個人負了你?”子奇直率的。

  “他失了蹤。”貝妮神色黯淡下來。“我不後悔這件事,我只是,忘不掉!”

  子奇默默地沉思一陣。指指那張沙發躺椅。

  “你先躺下來,放鬆一下,我們慢慢再談!”他說。

  “談這件事?很重要?”她遲疑一下。

  “放心,貝妮,”他含笑:“我永遠不會把病人的一切露出去,這是醫德!”

  “不是怕露,”她尷尬地。“我告訴過之安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來,我只想忘記!”

  “你會忘記的!”他安慰地拍拍她。“你要信任醫生,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絕對信任你,王醫生!”貝妮躺下來。

  王子奇繞著房間走了兩圈,站在貝妮面前。

  “別以為我提你不願提的事,是要令你痛苦,”他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只要你毫不保留地道出所有的事,那麼,就等於解開了你心中的結。你很快會忘掉這件事。即使忘不了,至少,也不會困擾你了!”

  “沒有困擾,王醫生!”貝妮說。

  “下意識地困擾。你自己都覺察不出的!”他笑笑。“現在開始說,慢慢地,仔細地從頭說起!”

  貝妮猶豫一下,她相信子奇是要幫助她,對醫生一定要有信心,不是嗎?

  她說了。很仔細,很詳盡地從頭說起,從在孤兒院中第一次見到立品時開始!

  她整整說了一個半小時,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回憶的漩渦。她流淚,她歎息,她悲傷,她痛苦;自然,也有歡笑,說完了,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抹去淚水,她發覺子奇正凝重、專注地望著她,那神色,實在像透了一個幫助女兒解決困難的父親。

  “很好,貝妮!”子奇拍拍她手。“你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所有人尊敬!”

  “王醫生!”她臉紅了,她知道他是真心話。

  “是不是覺得輕鬆些?”他扶著她起來。“我向你保證,很快你會復原,再沒有噩夢纏擾!”

  “謝謝你!”貝妮笑一笑。

  “回家去吧!”子奇看看表。“我相信已經有一大串病人在等我了!”

  “真不好意思,花了你那麼多時間!”她說。

  “貝妮,我和之安是朋友,還有,孩子,我喜歡你,”子奇慈祥地說。“能使你恢復精神,少看幾個病人算什麼?”

  貝妮再三致謝,走出小會客室。

  門外候診室裡果然有一大堆病人。貝妮歉然地搖搖頭,王子奇實在是個難得的好醫生。香港太多醫生賺錢像搶一樣,總害怕病人會佔用他太多時間,相比之下,王子奇就顯得更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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