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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立品到汽車上等她,她回來時神情很愉快。

  “之安到朋友家去了,吩咐連晚餐都不回家吃!”她笑得好甜、好美。“我可以做我的拿手好菜招待你!”

  “讓工人去做,我情願多些時間和你一起!”他說。

  她發動汽車往回駛。她就是這樣的,三心二意,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拿不定主意。說好了的事,到了門口都會臨時回頭,她不明自自己!

  這件事會怎麼發展下去?怎麼結束?她雖然答應和立品一起走,她還會改變主意嗎?

  誰知道呢?

  回到香港山頂的家中,在工人們的驚奇眼光下,她把立品安置在客廳。她從來不帶朋友回家,何況是年青的男孩子,難怪工人們驚訝了!

  她到臥室裡去了一趟,帶了一本很精緻的相簿出來。

  “到露臺看或在這裡看?”她問,“露臺沒有冷氣,你得忍受三十二度高溫!”

  “在這裡看吧!我怕熱!”他接過相簿。

  她制止他翻動,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我到廚房去吩咐晚餐和預備下午茶,你慢慢看,”停一停,再說:“聽著,慢慢看!有什麼疑問、有什麼不懂,等我出來慢慢告訴你!”

  “什麼意思?相簿有炸彈嗎?”他半開玩笑。

  “差不多!”她轉身去了。

  他翻開第一頁,心中起了一陣奇異的波動,四張照片全是貝妮和一個男孩子合照的,男孩子很臉熟,似乎見過面,似乎,天!很像他!他再翻下去,一頁一頁的,都是貝妮和那像他的男孩。

  從十幾歲開始,愈翻下去年齡愈大,那男孩竟,更像自己。他心中吃驚,忍不住雙手都顫抖起來。翻到最後兩張,成長了的貝妮和那男孩,哦!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這,這是怎麼回事?

  最後一頁,他只看了一眼,心靈巨震,整個人都幾乎失去知覺,這一張,不是和他銀包裹那張一模一樣?那五歲的男孩不正是自己?這,這,他冷汗直流。

  他抬起頭,貝妮沉默地含淚站在面前。

  “他,他是誰?”他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我的未婚夫!”她努力控制著激動。

  “他叫,什麼名字!”他鼓起全身勇氣。

  “李立品!”她說。

  他只覺轟然一聲,所有的血都湧進腦子裡,什麼思想都沒有了!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竟真實的,發生在他們身上!

  ※        ※         ※

  立品移動了一下酸軟的身體,他發覺竟是坐在家中。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來的,他滿腦子只充滿了一件事:他就是貝妮的未婚夫!他,就是那個貝妮犧牲一切所幫助的男孩;他,就是那個一度失蹤的李立品;他,也就是那孤兒院中的孤兒!

  他失魂落魄地想著,怎麼可能呢?他明明有母親在美國,他完全不記得在香港的事,他甚至不認識貝妮,他知道,不論他如何不信,貝妮所說的一切必是鐵一般的事實。貝妮熟知他以往的一切,貝妮有他五歲時的照片,貝妮相簿上的男孩子全是他,怎能不相信呢?又怎能置信呢?這件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若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他和貝妮是上帝棋盤上最奇妙的兩粒棋子吧?

  他很想去見孤兒院的陳院長,他又那麼怕去,他幾乎能想像,陳院長所說必和貝妮相同。那他,他該怎麼辦?他不是自小在美國長大的傳教士的兒子,他是在香港掙扎、奮鬥的一個孤兒。

  傳教士!那麼媽媽,他再也不能等待,他沖出大門,趕到電報局,他要立刻弄清楚這件事,他打長途電話回美國。

  現在該是美國半夜時分吧?媽媽,是媽媽,一定還在睡覺,他管不了那麼多,他一定要問清楚這件事!

  接通了電話,他聽見美國電報局的接線生在和媽媽說話,媽媽的聲音驚惶、恐懼,她一連串地問接線生:“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兒子在香港,發生了什麼事?”

  立品心中一痛,幾乎下淚。無論她是不是親生母親,她對他比一般人的媽媽更好,她當他是親生兒子,聽她那麼焦急的聲音,可是假裝得出的?

  “媽媽,我沒事,我很好!”他衝口而出。

  “立品,是你嗎?是你嗎?”媽媽的聲音歡喜得似乎在哭了。“立品,為什麼打電話來?有什麼要緊事?”

  “有一個問題,”立品不能不說,電話裡的時間就是錢。“我,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沉默了一刹那,媽媽在做什麼呢?震驚得,昏倒?

  “媽媽,你回答我,媽媽,”他著急地叫。

  “立品,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這麼問的!”媽媽竟然十分平靜。“你不是我親生兒子,我是在一次目睹的車禍中把你救回家的。那時,我以為你不會活,我救你回家盡一點力,是因為你是黃皮膚的中國人,我的同胞,”“但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立品追問。

  “在你的西裝口袋裡有一個銀包,有張陳舊的孩子照片,上面寫著李立品三個字,我相信是你的名字,我又正好姓李,於是便收養了你,”媽媽說:“三十多年來我沒有孩子,你似乎是從天而降,我以為是神賜給我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世。醫治好你,你竟也什麼都不知道,於是,我編。我的兒子,總該有童年,我也讓你再讀書!”

  織了故事“媽媽,你該早告訴我!”他痛苦的。媽媽的一席話已證明了一切,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是我錯,我自私地怕失去你,”媽媽似乎真流淚了。“這幾年我們相依為命,你真像我的兒子,立品,是你,到你的家人?你不會再回美國了,是嗎?是嗎?”

  “不,我沒有家人,”立品深深吸一口氣,他不能傷害一個孤寂而善良的老婦人心,何況她救了他,並教育了他幾年。“我是個孤兒,我從來沒有家人,我只是碰見昔日的朋友,未婚妻。媽媽,我會回來的!”

  “天!你還叫我媽媽,你說會回來,哦!感謝神!”媽媽狂喜地叫著:“立品、立品,我的好孩子!”

  時間快到了,立品不得不結束談話。

  “媽媽,我會有信給你!”他急切地說:“你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回家的,你是我唯一的媽媽!”

  “孩子、孩子,立品,”媽媽泣不成聲,那是喜悅的眼淚。“我等你,我會等你,你保重!”

  放下電話,立品在長途電話室裡靠了好一陣子才出去,怎樣的一回事?至今他還像在做夢!

  媽媽不是真媽媽,盛之安夫人貝妮竟是他的未婚妻,他千里迢迢來到香港,那麼多的女孩子,他竟又只愛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麼會這樣呢?

  造化弄人?不信也得信了,是嗎?

  付了電話費,他慢慢走出海運大廈。

  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陽光下,他又回到現實。他開始冷靜下來。

  他曾約貝妮離開之安和他一起走,貝妮答應了,貝妮早知道他就是以前那個李立品,他相信。現在,貝妮還肯嗎?

  哦!可愛的、可憐的小貝妮,如果他不回來,他將永遠不知道貝妮為他所作的犧牲,如今,他將怎樣報答貝妮!

  哎,別說報答,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這兩個字。難怪貝妮會一見面就請他參加宴會,難怪貝妮肯接受他的約會,難怪貝妮肯接受他的愛。他們本是未婚夫婦,他們已相愛了二十年!

  他沿著馬路向前走,漫無目的、滿心思緒地往前走。他沒有目的地,他只想走一會,想一會,他想起了盛之安,他曾莫名其妙妒忌過之安,但是,他該感謝之安才對。若不是之安,貝妮仍是舞女,貝妮仍在那可怕的地獄中。是之安給貝妮安全感,是之安給貝妮自尊、自信心,是之安給貝妮安適的生活。之安給貝妮太多、太多。自己呢?只令貝妮犧牲,只令貝妮下墜,雖不是他的心願,他完全不知道。他仍覺慚愧,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發覺,他遠比不上之安!

  他站在一個十字街頭。是條陌生又熟悉的路,還走下去嗎?或是就此回頭?他竟拿不定主意!

  他想起了王子奇,那個仁厚的長者,是美國的媽媽,終就是媽媽,介紹的,子奇是好醫生,他能醫人的身體和精神,為什麼不去找他?

  他跳上的士,趕到尖沙咀碼頭,他要在子奇離開醫務所之前找到他。

  快六點了,太子行一些商店預備關門,他匆匆忙忙乘電梯上樓,很幸運,子奇的醫務所還有人聲。

  子奇正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準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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