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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二天起身,已不見了何哲的影子,星期天,他一大早去了哪兒?

  何哲比嘯天有心思,比較細心。整個晚上他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找到二十年不見的母親的那種興奮非筆墨可以形容,挨到天亮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見凝若。

  因為他有個強烈的感覺,凝若會再一次避開,他真的擔心。

  是凝若自己來開門,見到何哲她也意外。

  “這麼早,阿哲。”

  “你比我更早。”被迎進客廳,何哲見到一隻小箱子,立刻轉頭望凝若。

  凝若微笑搖頭,後來又點頭承認。

  “我想離開幾天,太突然了。別看我外表平靜,內心的衝動還是很大。”

  何哲凝望她良久,終於緊緊抱她,母子什麼都 不說,瞭解卻默默而生,兩個人的眼睛都有點濕潤。

  “我可以請求你不離開嗎?”他說。

  “我希望冷靜一下。”

  “今天之後一星期我們不來,不打擾你。只請你不走。”

  她思索一下,不能也無法拒絕這麼優秀出色的兒子,這是兒子的第一個請求。

  “好。我不走。”她極爽快。

  “不要怪他,好嗎?”他低聲說。

  “我並不怪他,當年離開也為成全他,但他怎麼搞成目前這樣,我不明白。”

  “當年你為什麼離開我們?你說成全?”

  凝若又思索一下,搖頭。

  “他不知道原因?”

  “他為此苦惱了二十年,他真的不知。他是那種寧可講真話得罪人也不肯講謊話的人,這二十年他一直費心在找你。”

  “很奇怪,我不明白。”她疑惑。

  “關於什麼?你離開的原因?”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不記得?”

  “如果你能告訴我,相信會有很大幫助。”

  “我── 考慮。”她搖搖頭。

  “為什麼要考慮?不能說?”

  “不。牽連很大,”她眼中跳動著問號,“我不知道離開後發生過什麼事。”

  “沒事發生── 也許我不知道,你可以問權叔。”

  “權叔還在?”凝若露出笑容。

  “他還不算太老,他說過永不退休,”何哲容光煥發,“他說會一輩子在我們家。”

  “這樣的好管家如今的社會再也找不到。”她頗感歎。

  “我在想,他── 等你回家。”

  凝若頗意外,隨即又笑。

  “他是個好人。”

  “你常常說你是最好的女主人。”

  “我是嗎?”她笑出聲。“我可能是個很好的女人,但既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太太,算是相當失敗。”

  “你仍有機會做,只要你肯。”

  “事情不複雜卻也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有我的想法。”

  “可以告訴我嗎?”他深深凝注。

  “現在不是時候。”她極理智。“你也知道還有一個雪曼。”

  “啊── 是是。雪曼阿姨,”何哲笑,“但是她與你回家是兩件事。”

  “我不能明白。”

  “你是我們的媽媽,這完全不同。”何哲說,“請分兩方面考慮,你與爸爸,你與我們,可以不混在一起。”

  她眼中有光芒閃動,下意識點頭。

  “好,你回去,讓我媽媽思量。”

  “今天── 可不可以讓我陪你?”何哲充滿熱誠與希望。“只是今天。”

  “你有什麼計劃?”她感動地笑。

  “啊── 沒有計劃,只要與你在一起,這感覺太好太好,請別趕我回家。”

  “作為我的兒子,你是否太客氣了一點?”

  “我會改,會慢慢改,但我是尊敬,是愛,我講不出。你沒看到大家都尊敬你?大家都叫你姑姑嗎?”

  “尊敬。”她苦笑。

  尊敬,就令人與人之間有點距離,這距離卻是夫婦間的致命傷。尊敬。

  “現在你可以去中環,可以上山頂,可以到處去,是不是?我開車帶你兜風,游車河,看我們的舊家。”

  “下次吧。”她搖頭。“昨夜睡不好,你陪我在家好不好?我們可以聊天。”

  “什麼都好,只要能陪你。”他靠近她一些,仰慕親近之情溢於言表。

  “嘯天知道你來?”

  嘯天當然猜到何哲去了凝若處,母子始終連心。嘯天沒有追著去,去見凝若完全沒有用,主要的是他內心的決定,凝若或是雪曼。他是個相當有良心的男人,左思右想都得不到答案,一個道義一個感情,兩個都想要,兩個都不想負。

  他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上天為什麼一定要他在這件事上取捨?這是他個性上最大的缺點,他不想負任何女人。凝若也好,雪曼也好,為什麼大家不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誰定下現代只可一夫一妻制?太殘酷了。有感情又合得來的人都應該在一起。內心掙扎了半天,他終於忍不住去找雪曼。

  雪曼正悠閒地和甯兒在樓下全是玻璃的陽光室裡喝下午茶,陽光在她雪白的皮膚和烏亮的黑髮上幻起一圈淡淡金光,令她美得不似真人。

  “雪曼。”嘯天動情地叫。

  “怎麼這樣晚才出現?”甯兒親切地,“我們以為你去辦事了。”

  “我一直在家裡,我── ”他欲言又止。他能不能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她們?讓她們替他分析?讓她們幫忙下抉擇?不不,不能,這太過份,他是男人,不該把自己的責任和痛苦推到她們肩上,他應自己拿主意。

  “你又有什麼難題?”雪曼笑靨動人。

  “是有個難題,與你們無關的。”他說:“可是非常困擾我。”

  “昨夜的事辦得不順利?”雪曼極關心。

  “是── 也不是。”他煩亂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不說。等理出一個頭緒才告訴我們。”甯兒完全當他自己人般。“我們可為你分擔。”

  “謝謝你,小甯兒。”他十分感激。“常常覺得有你在身邊,做什麼事都能得心應手。”

  “我是福星。”

  “你是幸運星。”他由衷地握一握甯兒手臂。

  “何哲呢?”甯兒忽然想起。

  “去了── 姑姑處。”嘯天不想說謊。

  “哦── ”雪曼和甯兒都詫異。

  嘯天攤開雙手搖搖頭。

  “姑姑仿佛對何哲特別好,特別注意,人與人的緣份很奇怪。”

  “我不知道── ”嘯天對自己講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很痛恨,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喜歡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也許有點原因。”

  “原因?”雪曼詫異。“他們第一次見面。”

  “我如果說── 哎,你們不明白,其實,其實── ”他滿臉通紅。

  “其實什麼?”甯兒全不介意。“不一定所有事都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權不說話。”

  “不不。”他咬咬牙,總有一天要面對。“其實姑姑是王凝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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