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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是——”他若有所思地搖頭,“我永遠得不到潘烈的合作,甚至,得不到他的友誼。”

  “你常把不可能的事拿出來想,這不也是不實際的一種?”她忽然想到。

  “我承認。我做一切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得心應手,除了潘烈。”他苦笑,“偏偏對他不死心!”

  “這沒有理由。”

  “我明知沒有理由,”他說了一半就停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我不肯認輸。”

  認輸?!對潘烈?!他們之間有賭博嗎?

  “我想潘烈並沒有跟你賭。”她說。

  “我和自己賭,”他望著她,“有時候我也很不懂自己,都快五十歲的人,還這麼執著。”

  “執著與年齡無關,對吧?”她笑起來。

  “是,與年齡無關。”他專注地對著她,“思嘉,今天回來之後,你這是第一次真正在笑。”

  她呆楞一下,立刻,情緒又變得低落。

  面對著龐逸,她永遠解不開心中的矛盾。

  “你看來情緒很不穩定,思嘉。”他說。

  她心中紊亂,在考慮著措詞,有衝動說出自己的矛盾,又有股力量在壓抑。

  “很悶,我告訴過你了。”她只能這麼說,“拍戲、生活都是一成不變,很悶。”

  “我提議放下一切出去走走,你又不肯——”

  “我肯,但不想和你一起——”話已說出來,她吃驚,但已收不回來。

  他並不意外,更不像她那般吃驚,好象一切理所當然。

  “每個人都會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何況你那麼年輕。”他慢慢說,“思嘉,明天我們辦手續,你去旅行。”

  “不——”

  “別提拍戲,別提任何事,那不重要。”他的肯定無與倫比,“重要的是你找回平靜,令自己快樂。”

  但是旅行能令她平靜、快樂嗎?她不敢說!

  “我不旅行。”她吸一口氣,不想自欺欺人,“老爹,別替我安排去任何地方。”

  “為什麼?”

  “因為我——”她再吸一口氣,她希望分辨得出是勇氣?或是其他,“我真的沒什麼事,今夜情緒不穩,明天可能就好了!”

  她自己也歎息,勇氣沒有及時湧上來。

  他定定地審視她,他是寬厚、仁慈的,他溫和平靜的眼光不但有愛,還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他點點頭,再點點頭,“思嘉,你記住,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幸福,快樂。”

  “我沒有說過自己不幸福,不快樂。”

  “那就好,”他長長地透一口氣,“即使你情緒低落,思嘉,我也覺自己有罪。”

  “怎麼會想到罪呢?”她勉強笑,“我能不能說你情緒不好也是我的罪?”

  “那不同,我是丈夫,我比你大那麼多。”他說。

  “丈夫妻子之間是平等的,年齡更不是問題。”她只能這麼說。

  她不能對一個委屈求全,低聲下氣的人要求太多,是不是?她不能太過分!

  是!她不能太過分!——同時,她也想起,這委屈求全低聲下氣是不是龐逸的計?

  一個處處懷疑丈夫的妻子,上帝!他們之間的幸福早在她心飛出去時也消失了吧?

  “或者,我們到外面去吃一頓?你想去夜總會坐坐?或者——”

  不,不,都不是這些,無論龐逸再說什麼,都無法抓住她的心了,她的心巳從窗戶飛了出去,她的心在潘烈那兒,在那家叫“老藤”,但不知街道名的小咖啡店中』,她的心在——

  “思嘉,你在想什麼?”龐逸輕喚。

  她斂一斂神,美得令人心軟的眸子停在他臉上。

  “龐逸,請別再說,我什麼都不想,”她低聲說,“我只想安靜一下。”

  安靜?!龐逸呆住了,臉色也慢慢改變。

  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消失,眼中光芒也慢慢淡去,他望著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或者——他是希翼自己聽錯了,看錯了,但——不,不,她看來是那樣矛盾,那樣不耐,那樣煩躁,那樣的不快樂——

  “對不起,思嘉,”他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我太打擾你,對不起。”

  帶著一臉失神和異樣的蒼白,他轉身慢慢地出去。

  他走得並不沉重,也不頹喪,只是——那麼走出去。他是個堅強的人,他承受得了一切,是吧?

  他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知道,他已完全明白。

  她說不出心中的感受,眼看著他這麼走出去,卻沒有一絲想叫住他的意思。不是冷酷,只是——無奈的理智。因為她知道,即使叫他回來,他們也找不回從前的一切。

  她任他走了出去。前面的路是什麼她並不清楚,更沒有把握,但她己任他走了出去。

  二十二

  整晚,思嘉獨自在床上輾轉。

  龐逸沒有回臥室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這幢大屋裡,她和他之間已無任何一絲心靈聯繫,連感覺也消失。

  感情的幻滅就是這麼冷酷決絕,一絲兒也勉強不得。做了那麼多年戲,今夜才有這領悟,領悟雖來得遲,畢竟還是來了。

  思嘉的心並不亂,當龐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刹那間她已冷靜下來,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這麼退出去是表示什麼,她沒有後悔也不慶倖,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態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麼,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靜了,反而令她沒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這個時候想看一點書。

  隨手抽出一本詩集,她半倚在枕頭上慢慢翻著。

  演戲的這些年她很少看書,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員——她也從來沒當過自己是演員。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別人稱她為明星,她當自己是戲子。她覺得戲子兩個字比較傳神,做戲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說要充實內涵,磨練演技,不斷地求進步才能長久立於不衰之地。她覺得自己根本什麼都沒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沒用太多的時間去揣摩個性,她只要把自己放進故事就行了。

  對!就是這樣。她每次把自己放進那虛假的故事裡,隨著故事的開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這樣!這其實是很容易的事,什麼演技、內涵,她真是沒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贊她好,演技好,氣質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紅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種天生的戲子吧!

  以前人總說戲子無情,不知道他們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沒有愛情?不說情?不談愛情?誰知道呢?仿佛戲子不是血肉之軀似的,幾千年這麼下來,戲子真無情?

  她輕悄地翻一頁書,她無情?像她今夜這麼任龐逸離開,是無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給了戲?給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總不至於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動人嗎?動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給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訴自己。

  任龐逸離開是一件事,她認為,她心已飛到潘烈那兒又是另一件事,兩事不能混在一起講,否則就不公平。她任龐逸走出去也不是因為潘烈,那個時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靜,只是這樣。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開,她就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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