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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瞎子?!”她叫起來。怎能相信?他走路走得那麼好,他看來完全沒有毛病,怎會是瞎子?“我不信!”

  “這是我十年前退休的原因!”他歎了一口氣。

  “但是——”她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眼見的,“你能看見路,你能知道每一樣東西的位置,你能射飛鏢!”

  “這是習慣,這也是練習!”他說。

  她呆住了,是震驚和意外。十年來沒有人知道施廷凱退休的原因,她可是第一個知道的外人?施廷凱為什麼肯把保守了十年的秘密告訴她?

  “你——你不必告訴我的,”她結結巴巴,“我不是想來戳穿你的事,我只是——從來沒看過你——”

  “我明白,我瞭解,”他安慰似地點點頭,“瞎子的感覺最靈敏,我感覺得出你是好孩子,這是我自願告訴你的!”

  “施伯伯——”她仍然不知所措。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寫回憶錄,”他又說。她已不敢再問,他真是自願說的,“上個月已經完成,我擬定了一個計劃,預備過幾天招待記者。”

  “為什麼——招待記者?”她忍不住說。

  “是公開謎底的時候!”他臉上掠過一抹好奇怪的紅暈,似乎是激動和恨。

  屋子裡有一陣突然的沉默。之穎怔怔地望住廷凱。十年前的她,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她連施廷凱三個字都沒聽過,還是搬到這兒來,才聽賣房子的業主提起的,慕賢和淑怡也說過,只是她從來沒注意。難道這其中真有個故事?

  怎樣的故事?“你的眼睛——是病?”她的自製力強不過好奇心,到底是個年輕而純真的孩子!

  “是被鏹水淋的!”他臉上又有一抹激動紅暈。

  “哦——”她張大了口,這樣的事真像電影和小說。

  “我會說,我會把隱藏了十年的事完全說出來,”他喃喃自語,“到今天,到我將能再看見這世界時,我要把凶徒親自繩之以法!”

  “你說——你將能再看見這世界?”她以為聽錯了。

  “是的,是的!”他激動地站起來,雙手交叉互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將能看見這世界,一月或兩個月後,時間不是問題,我終究可以重見天日!”

  “那真是太好了!”她衷心地歡呼起來。她雖無法體會一個瞎子的感覺,她卻能想像。試想把一個好好的人眼睛蒙起來,別說十年,十天、十小時都不行,那會是最痛苦、最難耐的事!“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個外國朋友介紹美國最出名的眼科醫生給我,”他又說,“上個月他來臺灣替我檢查,他說能複明,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他下個月再來動手術。”

  “那太好了!”她忘形地重複著,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你不曾控告那個凶徒?”

  “我們不曾報案,”他深沉地歎一口氣,激動的情緒消失,“因為——受害者不止我一個!”

  “還有誰?”她更加不懂,這樣嚴重的事不報案?

  “靜文,我的太太!”他又歎息,臉色更為陰沉了,“那是在一個晚上,阿保和陳嫂都休息了。靜文和我參加一個宴會回來,我剛進書房就聽見門鈴聲,靜文在走廊上說她去開門,但是,我只聽見一聲慘叫,趕出去時,靜文已掩著臉,痛苦得在地上翻滾!”

  “那凶徒毀——毀容?”之穎吃驚地問。

  “我向門口追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那兒,手上還抓著——個瓶子。”他沒回答她的話,逕自說下去,“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認識他,我至今卻記得他的模樣。他的頭髮很稀,眼睛發出凶光,咧著嘴笑著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像地獄門口的魔鬼!”

  他開始有些喘息,當年的事一定驚險無比,否則他不會這麼激動。

  “我痛恨他傷了靜文,明知危險也撲過去。他提起瓶子,把剩餘的藥水灑向我眼睛,一陣劇痛,以後——我再也看不見這世界和美麗的靜文!”他說。

  “可是——你該報警!”她皺著眉頭。

  “靜文不肯,”他無奈地搖頭。“她說如果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變成那副醜樣,她情願死——你知道,靜文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一切,我不願違悖她的話,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只能讓凶徒逍遙法外!”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贊成他的做法。美貌算不得什麼,終其一生也必過去,再美的人也是一杯黃土。他是出名的大律師,他怎能任那兇狠而無人性的惡徒逍遙法外?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似乎完全能感覺到她的思想,“不過,一年後靜文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醫生,已使她臉上的疤痕完全消失,她又恢復了美麗,她仍堅持不肯我向警方提出這件事,而且——她變得沉默起來!”

  之穎靜靜地聽著。他說得有點矛盾,有點奇怪,有點不可能。靜文既然已整了容,為什麼還不肯讓他報警?其中還有曲折,是吧?

  “靜文是我所見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她不只美貌,而且氣質、風度、學問都好。”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和,好柔和,“我們是在上海認識的,那時我剛從東吳法律系畢業。她在聖約翰大學讀英國文學,我費盡全身的力量,把她從被包圍中搶出來。我們結了婚來臺灣,我們過了十幾年世界上最美滿、最甜蜜的生活。我們的薇亞也十歲了,她很像靜文,卻遠不如靜文的美貌,誰知道——會出那樣的事?我們沒有仇人,沒有冤家,是魔鬼的忌妒嗎?誰能狠心毀壞靜文的臉?哦!靜文,誰忍心啊!”

  之穎不敢出聲,看來,他已陷入回憶的深淵。他似在自語,他已感覺不到旁邊還有人在,他的情緒極度不穩定,那種情形——之穎悄悄站起來,她是打擾了他,阿保說得對,她不能太過分,她必須離開!

  她輕輕地退出去。這一回,施廷凱可沒運用他超人的聽覺,他完全沒發覺之穎的離開,他仍在喃喃自語,他仍然念著靜文,他深愛著的美麗太太。

  之穎慢慢走回家,她心裡很感動於這份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感情。施廷凱不止是個名律師,他還是好丈夫,只是——靜文也像廷凱一樣愛他?

  他說靜文變得沉默,九年的日子裡,怎樣沉默法?連一句話都不說?她可想像不到!

  從前門進屋子,沙發上的立奧不見了,到處找一遍也沒有他的影子。廚房裡的青椒牛肉和蛋餃只剩下空盤,准是立奧的傑作。

  冰箱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潦草的字跡,鬼畫符似的:

  之穎:謝謝你的招待、鼓勵和兩碟冷菜。我回去了,

  我會盡力,絕不放棄!

  李立奧草

  之穎搖搖頭,笑起來。他不是很好的男孩子——學問不好,品性也未必好,卻很真誠。看他那筆字,簡直像個頑劣的中學生。他這種男孩也許有某一方面的天才,但在目前這種金字塔式的教育制度下,註定是被淘汰的。

  或者,他不該生在這個社會環境裡?她想。

  之穎是個很能守秘密的女孩子。廷凱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漏出去,甚至對慕賢和淑怡都絕口不提,換上其他任何一個人,就怕很難做到了!

  三天來,她像平日一樣上課,看書,彈吉他,唱歌。有時靜坐一陣,有時其想一番,倒也自得其樂。韋皓來過兩次,也只是習慣性的來,坐一坐,聊一聊,鬥幾句嘴,抬兩次杠。他們之間缺少羅曼蒂克氣氛!

  也不能怪他們,從七八歲認識到現在,熟悉、瞭解得像對自己,從何而來的羅曼蒂克?不過,他們的感情很真,很純,很融洽!

  放學時,之穎獨自回家。明天有考試,她本身絕無問題,韋皓那個懶蟲就該抱一抱佛腳了,她不許他來。

  她的腳踏車轉入小徑,悠閒地朝家中進發。很意外的,她看見丁家的玫瑰獨自坐在門前石階上,手中抱著那個毛已落光的狗熊。她的興致一下子好起來。她是那麼喜歡孩子,玫瑰是可愛的小女孩啊!

  “玫瑰!”她從車上跳下來,順手把腳踏車平放在草地上,“一個人坐著發呆嗎?姐姐來陪你玩吧!”

  玫瑰寂然不動的用戒懼的眸子瞪住她,做出隨時要逃開的姿式。她皺皺眉,小女孩怕生也絕不是這麼怕法,見過第二次的人,還會想逃?

  “別怕,我是杜之穎姐姐,你忘了嗎?我幫你媽媽裝過窗簾。”之穎耐心地慢慢試探著走近她,還好,她終究沒有逃開,“我說過帶你去採花,捉蝴蝶,看星星的。哦!你喜歡唱歌嗎?我教你唱,好嗎?”

  玫瑰還是不響,眼光卻溫柔了一些,手裡破舊的玩具狗熊,抱得緊緊的,好像怕之穎會突然搶去。

  之穎終於站在玫瑰面前,並且慢慢蹲下去。她微笑著溫柔的臉對著玫瑰,用手扶住玫瑰的肩。

  “告訴我,你真是叫玫瑰?玩具熊叫什麼?你替它取過名字嗎?”之穎柔聲問。

  玫瑰只是那麼定定的望住她,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又似乎在努力辨認她口裡吐字的形狀。怎麼回事?難道她真聽不懂?或是——聽不見?不,不,這麼可愛的小女孩,上帝不會殘忍得讓她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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