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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不,不可能!”哲凡的聲音從嘶啞變得古怪,像啞巴在哭泣似地,“她看來一切正常和良好,她對自己充滿信心,她十分快樂,怎麼可能——”

  “事實如此!”沛文黯然。

  “我們替她再輸查一次!”哲凡一拳打在桌上,此刻他不像個病人,又是理智、冷靜的劉哲凡醫生了。“我絕對——不能相信這結果!”

  “我已在開刀之際作了最透徹的檢查,我能肯定,”沛文臉上肌肉不聽指揮地抖動,他在緊張?“我們不能再檢查,引起她的懷疑反而不好,你要為她著想。”

  “不檢查不是任她——天!怎麼是這佯的?”哲凡頹然倒在椅上,雙手伸入髮際,痛苦地呻吟。“沛文,沒有任何方法?你是腦科專家,你一定要想辦法救她!”

  “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救她,充其量延長她的時間,但——對她是殘忍的,她會失明、她會神智不清、她會痛苦萬分——你該明白的,哲凡!”沛文激然地說,“這種病還沒有真正的方法或藥物能醫治!”

  “不——不——”哲凡整個人崩潰了,他捧著頭喃喃低語,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不——這太殘忍,她怎能受得了?不——我情願替她,我情願——”

  “理智些,哲凡,”沛文輕輕拍拍他,“再一次病發前她至少還有一年,我們所能做的,是令她這一年得到幸福和快樂,我們只能這麼做!”

  “然而——生命的盡頭就在能看見的前面,怎能幸福,怎能快樂?”哲凡哭泣著,不是為自己,只為浣思。

  “文章的好壞不在乎長短,在乎內容,”沛文是理智的。“生命也一樣,在有限的時間內能讓它豐盛,把一生的火在短短的一年中燃燒,誰能說不快樂?”

  哲凡怔怔地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沛文。

  “我們——該怎麼做?”他問。

  “為什麼不問你自己?”沛文有些釋然地笑起來,“正倫離開了,你該是惟一可以幫她的人!”

  哲凡思索一陣,神色益友凝重。

  “我只有一條路走,是嗎?”他問。

  “你自己知道!”沛文攤開雙手,“我一直瞞著你這消息,就因為怕你說我安排和操縱你的生命。”

  哲凡思索一陣,長長地透一口氣,說:

  “無論你怎麼做,至少,你得給我相同於浣思的生命,一年或二年,”停一停,再說,“如今這個情形,你說,是不是上天對我和浣思任性。驕傲、不讓步的懲罰?”

  “上帝要在你身上劃一刀,你逃不了,”沛文精神大振,“我去安排手術室,你自己走進去吧!”

  第十二章

  就在浣思不能置信的情況下,在心馨和秦康的驚愕中,哲凡走進了手術室,由他的老同學兼好朋友沛文替他動手術,切除了他痛苦的病源。

  他住了十天醫院,就往在浣思隔壁病房,愈來愈接近痊癒的浣思每天去照顧他、陪伴他,一如他照顧和陪伴她一樣。令浣思驚訝和欣喜的是,他的冷漠消失了,他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他變得溫柔體貼,變得——脈脈含情,是情吧?他總那樣目不轉睛地凝視浣思,一如二十五年前在校園中,這——不是做夢吧?

  手術後的浣思雖然失去頭髮,喜悅的心情令她容光煥發,除去紗布後她就戴一頂法國小帽,她依然令人賞心悅目。

  今天要出院了,浣思和哲凡一起出院,說好了秦康和心馨來接他們的,時間還早,浣思整理好一切就到哲凡的病房幫忙,哲凡卻已經在沙發上等待了。

  他已不再憔悴、不再疲乏、不再痛楚。不再消瘦,十天的休養使他的昔日風采恢復了八成,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孔流露的竟是那樣柔和親切的微笑。

  “整理好了嗎?”浣思問。心中有一抹模糊的喜悅,她竟不再覺得出院就是分別。

  “好了,”哲凡溫柔地說。冷漠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呢?”

  “也好了,”她笑得那麼愉快、那麼安詳,“心馨和秦康來了就可以走。”

  “出院——你仍得休養。”他說,說得有絲困難。

  “你也是,”她優雅地拉一拉裙子。“溫太太能照顧你吧?”

  “溫太太只是管家,”哲凡突然說,他漲紅了臉,像個稚嫩的年輕人向愛人求婚般的羞澀。“我那房子缺少一個女主人,五年來它總不像家,這是——遺願!”

  浣思睜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著他,她以為聽錯了,他說的是什麼?缺少一個女主人?他怎麼突然會說這樣的話?當她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時,她曾一再暗示、一再表白,他都毫無反應,他——怎麼突然這佯說?

  “你——想告訴我什麼,是嗎?”浣思雙頰緋紅,緊張地說。

  “我想說——五年了,你可願回家?”他再吸一口氣,真真誠誠、全心全意地說。

  回家?這兩個字令浣思全身燃燒起采,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愛,她咬著唇想壓抑著那股翻騰如海濤的激動,她做不到,她完全做不到,因為“回家”——那是她心底渴望了五年,那是她以為今生今世不能再實現的夢想,回家——天!這怎麼說呢?回家!她哭了!喜悅、激動、滿足、感激地哭了!

  “浣思,”哲凡站起來,擁她入懷,讓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別哭!別激動!五年前的對與錯。是與非已經過去了,我們都受到挫折、受到折磨,我們都痛苦過、後悔過,但我們都驕傲,我們只互相試探而不肯說明,現在讓我們打倒自己的驕傲,打倒可惡的過分自尊,讓我們——再共同尋找幸福,好嗎?”

  “哲凡——”浣思哭得像個孩子。靠在哲凡胸前再也不肯移動,她實在疲倦了,這是她體歇的磐石,是嗎?感謝神,她竟又得回了哲凡!“哲凡——”

  “人常常自以為聰明地走了許多冤枉路,終必回到正道上來,”哲凡感慨地說,“浣思,以後的路——讓我們攜手前行,我不願再失去你!”

  “哲凡——”浣思抬起頭,仰望著二十五年來惟一令她心動的男人,她終於又得回了他,失而復得的感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她——哎!得回了哲凡,即使叫她立刻死去,她也再無遺憾。“我——我以後再不任性、再不驕傲,哲凡——為什麼——變得這麼美好?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一生中惟一所愛的。”他輕輕吻一下她。

  轟然一聲,往日的恩怨、往回的是非、往日痛苦的經歷在那輕吻中逝去,她心中只有愛,只剩下愛,今後她只要愛,愛哲凡,她的丈夫,她心中惟一的男人!愛,本身就是言語,它不需要說明,當她仰望他,他已承受了她全心全意的愛,他滿足而感慨地輕歎一聲,幾乎失去的,他又得回來了!令他自己也驚訝,他對她剖白內心的,他竟完全沒想到她的病,她那短促的生命,沒想到同情、沒想到憐憫,只是愛,只是愛——

  浣思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哲凡說惟一的愛,那麼哲凡的酗酒、哲凡的自暴自棄、哲凡冷漠下的痛苦莫不全因她絕然離去而起?她——唉!愛能醫人心靈,也能傷人心靈,她錯得多麼厲害?好在——仁慈的上帝給了她再次的機會。

  “我願在以後的時間裡補償一切,讓我們的生命更豐盛!”她帶淚的真誠十分動人。

  “不必補償,一天的降雨過後,能在黃昏時讓我看見燦爛的陽光,我已滿足!”他凝視她。此時此刻,他真有新婚的感覺,他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新娘。

  “黃昏的陽光——晚晴,該是一天中最美、最醉人的時刻!”她自語著說,“你說是嗎?”

  “誰說不是呢?”沛文的聲音突然加進來。

  “手續辦好了,心馨和她漂亮的男朋友在樓下等著,”沛文又說,“哲凡康復後回來上班之時,別忘了請我吃飯。”

  “沛文,我們該對你說些什麼呢?”哲凡擁著浣思問,“你給我們太多的幫助了。”

  “那麼——答應我,別再追究我的謊言!”沛文愉快地笑,“我是——逼不得已!”

  “謊言?”哲凡和浣思互著一眼,什麼謊言?

  “若非讓你看見那張病歷表,若非我那麼說,哲凡,你肯開刀嗎?你肯拋開驕傲和自尊嗎?”沛文再說。

  哲凡望著沛文,驚愕神色慢慢改變、改變,變成不可置信的狂喜,他激動地一把抓住沛文。

  “你是說——你是說病歷上寫的——是假的?”他問。

  “老同學,我為你偽造文書,”沛文幽默地望望他倆,“不過這——值得的,不是嗎?快下樓,別讓心馨等急了。”

  沛文走出去,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留給哲凡的是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天!那竟是個美麗的謊言。

  “什麼謊言?什麼病歷表?”浣思不明白。

  “啊——那是——那是——”他擁著浣思走出病房。“快下樓,心馨和秦康等急了!”

  等急了嗎?那一對幸福、快樂的小傢伙正眼巴巴地望著電梯,一見哲凡、浣思,他倆一擁而上。

  “爸爸!媽媽——”心馨驚訝地望著相擁微笑的父母,她看見父母臉上流露出和他們一樣的幸福,他們——

  “心馨,你喜歡我們搬回中山北路的舊家嗎?”浣思問。

  “搬回舊家?”她不置信地望著父母,那幸福、那深情、那滿足、那安洋——哦!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消息?

  浣思、哲凡相繼上車,秦康悄悄地對心馨說:

  “這就是我的預感,很靈,是吧?”停一停,再說,“若不是愛,他們會如此折磨自己又折磨對方?”

  “愛——是折磨?”心馨怪叫。

  “不!不!我是說——雨過天晴!”秦康連連搖頭。

  真愛不會一帆風順,不會平淡如行雲流水,愛得深、愛得烈,有如走險灘、過激流。遇巨浪。它有高峰、有低潮,但是——總能克服一切挫折、險阻、狂風暴雨,它總會雨過天晴,像黃昏的陽光,像夜晚的晴朗,掃盡了一天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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