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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哲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浣思愈健康,他似乎就愈益不快樂了。他的憔悴病容,令他漂亮的臉上增添了一抹——似潦倒的特殊韻味,也更令人情不自禁了。

  “他該來!”哲凡說,“前幾天,他提過去歐洲的事。”

  “那是他的事,”浣思的聲音硬了,眼中也失去溫柔。“我說過從末答應!”

  哲凡微微皺眉。

  “你別誤會,你們去歐洲——理所當然,別顧忌我會難堪。”他說。

  “你會——難堪嗎?”她目不轉眼地望著他,她希望看到她所希望的神色。

  “也許——有一點!”他冷冷地自嘲,“東方人的婚姻觀念到底不如西方人開通,離婚——也不能抹殺以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那麼——你不希望我去?”她熱烈一些。哲凡近來的口吻不如開刀前的冷硬了。

  “我沒有這麼說!”他搖搖頭,“我說過,你有權做一切喜歡做的,別顧忌我。”

  “哲凡,請相信我,我——十分在意你的感覺的,我沒有權力傷害你!”她真摯地說。

  “傷害我?不會!不會”他扯動嘴角,笑起來,“是——傷無可傷!”

  “我——不明白!”她不放鬆。她真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酗酒?他為什麼自暴自棄?他為什麼全無生活下去的興趣,他甚至不重視生命,有原因的,是嗎?她渴望知道。

  “不要明白了,我——是個沒有價值的人,而那原因也荒謬。”他說。

  “你認為荒謬、沒價值的,別人未必和你一樣。”她說。

  “這麼多年,你該知道我是個頑固的人!”他笑了,笑得人都扭曲起來。

  “頑固得甚至不肯接受別人的悔意?”她說得直率。

  他呆怔一下,悔意,可能嗎?

  “病痛中的感懂是軟弱和衝動的,我是醫生,我很明白病人的心理,”他慢慢說,說得——唉!不近人情。“病好了之後,感情平衡了,就否定了病床上的活!”

  “你認為我是這樣?”她開始激動。

  “至少,你失去了絕對冷靜。”他坦然望住她。

  浣思不能自抑地喘息了好一陣,才緩過一口氣。

  “哲凡,我覺得——你在懲罰我!”她說。

  他激靈靈打個寒噤,又是這句話,沛文也這麼說過,他——可是在懲罰她?不!不!他絕無此意,他只是——只是在折磨自己。

  “不是!”他吸一口氣,“請相信我不是。”

  “若不是懲罰,你為什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浣思似乎無法冷靜了。

  “這是什麼話?”哲凡站起來,臉孔也漲紅了,他是激動、或是憤怒?“我不需要施捨的同情!”

  “是關心。”她糾正他的話。

  “無論是什麼,收回去吧!”他不安不寧地來回走幾步。“你該休息,讓我們恢復前幾天的——安詳,好嗎?”

  “你心中可安洋?”她問得尖銳。怎能不尖銳?那是切身問題啊!

  他臉上肌肉有些痙攣,好半天,才慢慢地說:

  “別為這些小事作無謂的爭執了,”停一停,又說,“我是來陪你的,浣思。”

  她深深吸一曰氣,住口不言。

  她是比較沉不住氣,是病床上的軟弱,或是眼看著相聚的時間一天天減少而心中焦躁不安?

  “抱歉,哲凡。”她強行平靜,“我不該說那些話。”

  “不必再介意,忘了吧!”他重新坐下來。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他們真是——無話可說了。“下午心馨來時,我想回家一趟,”他忽然開口,“有一些事——必須處理。”

  浣思臉上迅速掠過一株黯然,她只點點頭。

  “好!”她說,“其實,我已渡過了危險和痛苦的時期,我原無理由再讓你陪我。”

  “我是自願的!”他拍拍她的手。

  她的嘴唇動一動,想說什麼又忍往,矛盾得很。

  “哲凡,五年前的事——”她終於說,“是我不好!”

  他不能置信地皺皺眉,驕傲自信的浣思竟說出這麼示弱的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她再說。她眼光真誠、神色真誠、語氣真誠,那悔意、那哭意也都真誠,只是——

  病房門被推開,一個護士推了午餐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最重要、最關鍵性的一刻,真是不巧。

  “午餐來了,”護士溫柔地笑,“我服侍你吃。”

  哲凡很快站起來,他的神色是特別的,敏感的浣思立刻看出來了。

  “去餐廳吃午餐。”哲凡看著腳尖。

  “哲凡,”浣思的語氣是那麼傷感和無奈,“午餐之後你——一不再回來了吧?”

  哲凡一震,他心中是這麼想,浣思卻立刻知道了,她能看穿、看透他的心?既是如此,她為什麼看不見他的感情?

  “我想——或者我早些回家比較好。”站起來,他更顯得消瘦和憔悴得厲害。“我會通知沛文給你一個特別護士。”

  “哲凡——”浣思叫。

  哲凡不再看她,硬著心腸走出去。浣思能看透他的一切,竟看不透他的感情,這是不可彌補的遺憾吧!

  他沒有到餐廳,既然要回家還去管廳做什麼?他要找到沛文,要問清楚剛才他替浣思檢驗時奇異神情的原因,還要一個特別護士,浣思仍需要特別照顧。推開沛文辦公室的門,看不見沛文在裡面。

  他坐在沙發上等一陣,可惡的暈眩、可惡的不適又侵襲著他,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力愈來愈弱,當然,不加治療的病也更惡化了!他閉上眼睛休息一陣,等那暈眩、那不適、那顫抖過去,沛文沒回來。他無聊地拿起茶几上一份報紙,十天沒看報了,那些新聞仿佛跟他脫了節似的,他胡亂地不在意地翻著。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麥正倫,他怎麼樣?他莫名緊張地看著那小段消急,那是說著名小提琴家麥正倫離開臺北到歐洲去,除了度假之外,他還有意接受倫敦交響樂團的聘書,加入那著名的樂團作環球演奏,短時期之內不會回國,他的一切工作已交給另一音樂家代替云云。這裡只是一段小小的消息,卻那麼強烈地刺激了哲凡的神經,令他震驚之餘久久回不了神。

  正倫竟是真的離開了,而目短時間之內絕不會回來,他倒真是說做就做,做得幹淨利落,難道他真認為浣思無意於他?他們的婚約呢,就這麼算了?這——怎麼說得過去呢?怎麼說得過去呢?

  哲凡的心被擾亂了,正倫雖說過,他卻沒想到正倫真會這樣做。正倫的果決爽朗和他的拖泥帶水、婆婆媽媽不可同曰而語,他——唉!真慚愧得很不得去死!只是正倫誤會了,正倫以為浣思對他餘情末了,這——怎麼可能?當年斷然分手,說什麼餘情末了呢?何況他的——

  哎!沛文還不回來,去巡病房嗎?這麼久?哲凡耐不往在屋中來回走著,不安和煩亂極了,似乎——一種莫名美妙的希望和心跳抓住了他,他——他已無所適從。

  沛文辦公桌上有一疊病歷表之類的東西,哦!他已經巡完了病房?哲凡下意識看一看,第一張赫然是浣思的。浣思——他不經意地看下去,應該是同病房裡掛在床上那張一樣的才是,同一個病不可能有兩種病歷,但——但——

  怎麼會?怎麼可能?怎麼——不能置信?分明寫著吳浣思的名字,分明寫著腦瘤,然而——病歷卻絕對不同,天!怎樣的絕對不同?怎樣可怕的絕對不同?

  哲凡顫抖地抓往那張病歷表,抬起頭,憔悴的臉上益發蒼白了,只有那深邃的黑眸燃燒著灼人的火焰,這火焰——奇妙地,使他振作,使他的生命力旺盛,使他整個人堅強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沛文推門進來,看見哲凡,看見哲凡的神情,他的臉也變了,輕鬆變得嚴肅,笑容也消失,變得——沉重了。

  “你——知道了!”沛文指一指病歷表。

  “沛文,怎麼可能?你——沒弄錯?不是一切正常,她正步向健康嗎?怎麼可能?”哲凡的聲音嘶啞了?

  “一切正常,步向健康是告訴病人的。才不會令她不安和絕望,”沛文嚴肅又理智地,“事實上,開刀之際我就發現了,不是我或任何人的能力可以挽回的,這次手術——只是暫時性的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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