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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你——豈非和自己過不去?”暗角裡突然傳出沛文的聲音。曾沛文?他怎會在這裡?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溫太太,溫太太

  溫太太好像就在門口,應聲而入。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見的!”他悻悻地指著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來了。”溫太太為難地說,“那時你還沒有回來。”

  哲凡冷哼一聲,轉身欲走,沛文卻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開我的,”沛文聲音誠摯,“你別怪溫太太,是我堅持要等你。”

  哲凡對溫太太揮一揮手,令她離開,又坐回他的安樂椅,臉色依然難看。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哲凡生硬地說,“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說什麼?哲凡。”沛文皺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讓你來的。”哲凡也孩子氣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來,“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醫生通知我,說護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為什麼要任院?我根本沒有病!”哲凡頑強地說。

  沛文注視他半晌,歎一口氣。

  “我實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為什麼?”沛文搖頭,“我們從同學、同事、朋友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你對我也不說真話?”

  “你要我說什麼真話?”哲凡瞪著眼睛。他是出色的,雖在淩亂和病態中,他依然有奇異的吸引力。

  “我——曾經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轉的語氣說,“我相信那結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臉漲紅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氣,他的修養也崩潰了。“你和浣思——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不肯放過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針見血地說,“你明知有病為什麼不承認,你不想活了?”

  哲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血氣湧上來又消下去,幾次想說話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為自己滿滿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灑了出采,弄得他臉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難道——世界上真沒有令你繼續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對生命已毫無留戀?”沛文冷靜地問。看著他狂歡,他也完全沒有阻止的意圖——他阻止得了嗎?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臉被酒精燒紅。“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你來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動氣,他能瞭解哲凡的心情。“我卻不願意人們失去一個最好的醫生。”

  “最好的醫生,”哲凡伸出雙手狂笑著,“最好醫生的手已不再聽指揮、不再受控制,它顫抖得拿不穩一把手術鉗,最好的醫生,哈——”

  笑聲的尾音顫抖著帶著濕濕的淚水,冷靜、深沉的劉哲凡醫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來,神色變得更嚴肅,“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療,痊癒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為什麼要拖著?”

  “我——根本不想治療!”哲凡收斂了淚水,略微平靜地坐下去,把臉深埋在手掌裡。

  “你豈不是慢性自殺?”沛文也沉不住氣了,“哲凡,你瘋了嗎?”

  哲凡不響,也不抬頭,好長、好長、好難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時間過去了,哲凡的臉依然埋在手掌心,聲音卻穩定多了,穩定得——悲哀而無奈,深深濃濃的,讓人聽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變成赤貧,變成一無所有,活著——也豈不多餘?”他慢慢說。像一條蠶,緩緩地吐著長絲,細細的、哀傷的絲,絲吐盡了,蠶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動容。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哲凡,這不是他同學、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靜醫生,哲凡——是另一個酷似他的人?這是他內心深處最真的剖白?

  “我並不害怕,也不遺憾,我平靜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著,等待這一天的來臨。”哲凡又說。

  “但是——為什麼?”沛文聽得發呆。可能嗎?名譽、地位。事業、財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觀厭世?當年的離婚——不是他毅然選擇事業的結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沒有原因!”哲凡又說,“沒有原因,若有——也許是在我眼中的豐盛、富足和赤貧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標的興致。”

  “然而豐盛富足怎能和赤貧一樣?”沛文不解,這句話實在太玄了。

  “當然一樣,當然一樣,”哲凡慢慢抬起頭,“你說不同只因你——不曾經歷過,你幸福。”

  “哲凡,請告訴我,你到底受到了什麼打擊?”沛文十分關心。“請告訴我!”

  “沒有打擊。”哲凡笑了,“你沒看到我這二十多年來一帆風順嗎?”

  “可是——浣思?”沛文猜測,這可能不大。

  “怎麼會呢?”哲凡笑起來,笑得——甚是陌生。“分開——對我是種解脫,記得當年一句話嗎?你說我這種人是不適合結婚的。”

  “你結婚了而目快樂過。”沛文說。

  “快樂嗎?只不過浮光掠影,不談——也罷!”哲凡搖著頭微笑。

  “總該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會無緣無改變得這麼——離奇!”

  哲凡不出聲,望著那瓶酒發呆,他是醫生,他知道酒精對身體的侵蝕性,然而,那種茶色的液體卻能帶給他短暫的、模糊的快樂——能遺忘、能忘我就是快樂。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還有思想、還有感覺。

  “哲凡,你要理智些、堅強些,”沛文又說,他真是苦口婆心盡了朋友的責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為心寧、心馨想一想?”

  “她們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說。

  “浣思——你不考慮她成了麥正倫太太之後,兩個孩子可能適應?”沛文提醒。

  哲凡震動一下,為孩子?為浣思?沛文無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變,他眼中開始有些光彩。

  “她們——也都長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長的孩子並不是說不再需要父愛。”沛文是認真的。

  “我——從來也不曾給過她們。”哲凡搖頭。

  “以後的時間還很長,是嗎?”沛文鼓勵著。

  “很長的時間——更難挨。”哲凡說得全然無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殺?”沛文也氣了,哲凡怎麼固執得像牛一樣?“你知道什麼方法最快、最沒痛苦,你為什麼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著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藉口?”沛文叫起來,“劉哲凡,我後悔交你這樣一個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點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歎息著。

  “我真想永遠不再理你,不再見你,”沛文說,“你真令人——生氣!”

  “別為我的事煩惱了,”哲凡居然微笑,“當我的假期結餘,我——仍會回到醫院工作。”

  “你還能工作?看你的臉,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這麼做。”沛文搖搖頭,轉身走出去。

  “你知道嗎?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後說,“我曾替成幹上萬的人開刀,動手術,說實話,我還真怕別人在我身上開一個口,取去一些內臟。”

  這哲凡——他說的可是真話?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奏康在臥室裡換好衣服,正預備去上班,忽然看見心馨從家裡沖出來,抱著書包,咬著三文治,氣急敗壞地往公路局車站跑,迎著陽光,她那綠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帶來了滿天希望。

  本欲出門上班的秦康下意識退縮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怕見心馨的感覺。一回頭,他看見秦愷正在沙發上看書,秦愷把一切看在眼裡了嗎?他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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