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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她急切地希望能脫身。“我並不想死也不想變瞎,我只是——先要辦一點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離開。”

  沛文考慮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簽字動手術,留她在醫院也沒有用,這種事即使醫生也勉強不得。

  “好!我讓你出院,”沛文凝視她,“但你也得答應我,感覺不舒服立刻回來,而且要同意動手術。”

  浣思心中飛快地一轉,毫不考慮地答應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屬發要。

  “我答應你。”她說。

  沛文微笑一下,轉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續由我來辦。”他說。

  浣思迅速換好衣服,她又緊張、又激動,再加上動作奇快,換好衣服就開始喘氣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淺象牙色的長裙晚裝,根本不適合在街上行走,最講究服裝的浣思會天卻是顧不了那麼多,她提著長裙,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下,半跑著沖出醫院大門。

  她看一看晚裝皮包,裡面有錢,於是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跳上去直奔飛機場。

  溫太太說哲凡坐十點半的飛機到高雄去,現在才九點多一點,她還有截住他的機會。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為什麼一定不肯放過哲凡呢?他們不是已離婚了五年嗎?她——哎!她的心又亂又急,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個聲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點,留住他是對的,任他這麼離開——會是一輩子的遺憾!

  趕到機場,她在國內線的候機室找了一圈,沒有他的影子。登記機票處也問過,十點半有兩家公司的飛機到南部,但都沒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經上飛機了嗎?”她急得全身冒汗。

  “沒有,空中服務員都沒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職員回答。

  浣思的心中仿佛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蕩蕩連感覺都沒有了。溫太太不是說他坐飛機去高雄嗎,怎麼會沒有名字,又不見人影?這其中——有什麼不對嗎?

  愈是焦急煩亂,思想愈是不能集中,她從來沒有這麼恍惚過,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機場,怎麼上計程車,等她突然清醒時,發現計程車已把她送到哲凡的診所門外。

  她胡亂付了車錢跳下來,那麼奇怪,她突然冷靜下來了,冷靜得這麼及時。溫太太可能是奉命說謊的,哲凡可能根本沒有離開家?他只是讓她絕望而答應讓沛文動手術,他是這樣嗎?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靜地按響了門鈴,等著福伯替她開門。

  “夫人!這麼早?”福伯不明真相,驚喜地問。

  “醫生在嗎?”她若無其事地問。

  “在!在!”福伯一個勁兒點頭。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門邊的是意外又十分尷尬的女管家溫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裡?”浣思也不提那謊言,她對溫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養。“樓上,或書房?”

  “在小客廳。”溫太太欲言又止,終於領先走向小客廳。“夫人,請進。”

  浣思點點頭,逕自推門進去。

  小客廳的景象令她吃驚得呆住了,她實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見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個可怕的夢境吧?怎麼可能呢?劉哲凡醫生!

  哲凡仍穿著昨夜那套西裝,頭髮淩亂、鬍鬚未修,眼睛中充滿了嚇人的血絲,一臉的宿醉末醒,一臉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樂椅上,旁邊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墮落的邊緣、地獄的門外。

  他在她看見他的同時也看見了她,但是,他顯得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驚奇。

  “坐!大清早來看我這醉鬼?”他的舌頭發大,話也說得不清不楚。

  “為什麼騙我去高雄?”她心中發顫,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天!幫幫哲凡!

  “我知道騙不倒你,我知道你會來,”他揮揮手,“我們最偉大、最美麗的鋼琴家!”

  浣思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他是諷刺?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沉著聲音。

  “什麼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見嗎?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現在!”

  “為什麼喝酒?”她問。聲音也隨之顫抖了。

  她懷疑一個事實,但——她連做夢也不敢相信這事實,他根本不在平她,他們已離婚五年!

  “喝酒——心裡快樂,”他搖頭,“心裡快樂!”

  “難道不喝酒你心裡不快樂?”她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問:“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我說——不喝酒你心裡不快樂?”她再說一次。

  “是嗎?”他自問,“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時候快樂是遙遠的,遠得——感覺也困難!”

  “你——”她咬著唇,怎樣令人心痛的醉話?

  醉話最真,此刻,他說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話吧?

  “你的快樂不是在你輝煌的事業上嗎?”她揚一揚頭,心已軟了,嘴還是硬的。

  “輝煌的事業?他自嘲地笑起來。

  “難道——不是?”她盯著他看。

  “是——當然是!”他醉眼朦朧,“男人的最大快樂是事業,是事業!”

  “那你喝酒——豈不矛盾?”她不放鬆。

  “矛盾又有什麼不好?”他反問。

  浣思搖搖頭。哲凡看來真是有隱衷,從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變了,連語氣也變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劉哲凡醫生隨著他脫下那件醫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連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轉換一個話題。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樂椅上動也不動。“這麼多年來,我太累了。”

  他話中可有另一種深意?他在暗示什麼、比喻什麼?

  “累——就不替我動手術?”她問。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雙手發顫、不能再替人開刀的事,他——講著玩的吧?“你不該再固執。”

  “我覺得我固執得有理由。”她說。

  “浣思,我實在不瞭解你,這個時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說——我不再有資格?”她有些色變。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說:“除了你——誰還有資格?”

  浣思沒聽清楚,她竟是沒聽清楚,這麼重要的一句話,她竟忽略了。

  “你是說——再也不會改變主意?”她眼中有淚。

  他的頭搖晃一下,慢慢從安樂椅上站起來。

  “不必為這件事爭論了,”他是突然之間清醒的。“讓我送你回醫院。”

  浣思雙手一揮,她竟是那樣固執、倔強,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絕不退讓。

  “你不必客氣,我自己會走。”她不諒解地盯著他,“劉哲凡,你——竟是這樣一個人!”

  哲凡不出聲,二十年來,他深深瞭解浣思的脾氣,她既然這樣講,她必不肯回醫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還有——心中有鬱結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陣巨大暈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陣發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個人倒向她——

  “你——”浣思驚叫。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哲凡怎麼無端端會倒,他醉得太厲害?——浣思腦中靈光一閃,整個人嚇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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