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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記不得了,”他卻完全怪她,“這原不是個了不起的大事,開始就開始,沒什麼值得記憶的。”

  “你這樣子——不影響工作?”她是關心他的。

  “工作不需要二十四小的!”他似乎在笑。

  “但是——醫學和事業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她說。她永遠忘不了這一點,這不是令他們分離的惟一理由嗎?

  “是嗎?”他似自問,又似問人,立刻,又不置可否地自己回答了。“是吧!”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心中的紊亂再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哲凡似乎全變了,絕不是她所認識、她所熟悉的劉哲凡醫生,就算今天早晨在醫院見面,他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我——想見你,現在!”她忍不往說。

  “現在?”他意外又不能置信,“為什麼?”

  “沒有原因,只是要見你。”她堅定地說,“你來,或者是我去?”

  哲凡猶豫著,他不希望浣思這個時候見到他,這是他從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然而——又怎能拒絕?

  “我來——方便嗎?”他終於問。

  “那麼我來!”她想也不想,“我十分鐘到。”

  “浣思——”他還想說什麼。

  她已掛上電話,從手袋裡拿出車鑰匙,連衣服也不換快步奔出去,半分鐘,她駕著她的BMW如飛而去。

  那是她所熟悉的街道、是她熟悉的巷子、是她熟悉的屋子,就在中山北路四條通。那扇門、那個花園、那個石階,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順到走進去而絕無差錯。有一段好長的日子,她是此地的女主人,心甯和心馨也相繼在此地出生、長大。車停在高高的圍牆外,她已嗅到那一陣熟悉的味道,不必抬頭,她也知道那塊並不大也不顯眼卻十分為人尊崇的白底黑字“劉哲凡醫生診所”的木牌。

  五年來,從離開的那一天起,她雖然經過此地無數次,卻從末再進去,今夜——她為什麼毅然來了?是為那不可能的景象?那黑夜街道口的醉漢?或是——或是——五年來耿耿的情懷?

  大門虛掩著,表示歡迎?她推開門,大步走進去。說了要來,沒有理由藏頭縮尾,她做任何事都喜歡大大方方、漂漂亮亮,這是她的個性。

  大廳中只亮了盞小燈,沒有人。沒有聲音。她知道右邊是哲凡的辦公室——診所。她朝左面的小客廳走去,哲凡應該在那兒等她。

  小客廳燈光柔和,只亮著一盞傘形的落地燈,那是五年多前她所選購的,哲凡就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角。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沉默地在他對面坐下,四周略一打量——和五年前的陳設何曾有絲毫改變?鋼琴仍在那幾,絲絨窗簾還是她所喜歡的棕紅色,連那沙發,也是她從丹麥訂來的那一套。一刹那間,她心中湧上了一抹奇異的感覺,她可是——回家?

  “家具——保存得很好。”她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講。

  “沒有人用它們,當然不會壞。”他淡漠地說。

  他一開口,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皺眉。

  “剛才那人真是你!”她是在歎息嗎?“我實在不能相信!”

  “你也喝酒,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他說。

  “不,我不在意你喝酒,只是——你破壞了形象。”她說得特別。

  “形象,誰的?”他不在意地笑,“難道我在別人心中還有形象?”

  “你——不快樂?有困難、有煩惱?”她問。她希望做到“離婚的夫妻仍是朋友”。

  “絕對沒有,”他始終躲在暗角。“我各方面都正常、都好,你想得太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固執地搖頭,“你說過,一個外科醫生需要一雙最穩定的手,酒——你不以為會奪去你的穩定?”

  “別把我看成酒徒,我只偶爾一試!”他為自己辯白,“我始終是最好的外科醫生!”

  “那麼——請你過來,我要看見你的臉。”她突然說。

  他呆怔一下,他可沒想到她會這樣。五年來,他們很少見面,見了面也十分冷淡、生疏,今夜何其特別?

  “不必了,我喜歡這兒。”他不動。

  “為什麼不給我喜到你的臉?”她有些激動了。

  “冷靜些,”他疲乏地說,“衝動對你無益,看見我的臉——你能心平氣和些?”

  “不,我只想看見另一個,我所陌生的劉哲凡。”她說。

  “浣思,”他苦笑,“你可是故意要我難堪?”

  “喝酒會令你難堪?它在你心目中是不正當的,對嗎?既是不正當,你為什麼要喝?這不矛盾?”她進逼著。

  “是矛盾吧!”他不置可否,“我希望能保有一點兒內心隱秘。

  “你保有了太多!”她叫起來,“這麼多年,你可曾打開內心,讓任何人瞭解一下?”

  “浣思,你——怎麼了?”他詫異了。

  他不明白,已和正倫訂了婚的浣思,為什麼仍這般咄咄逼人?他們的夫妻關係早已終止,他們從來沒有恨過,當然,也不該有這種——難堪——

  浣思總是令他難堪,令他——無地自容。

  “好吧!我來告訴你,昨夜——心馨哭了!”她忽然轉開話題。

  “哭——為什麼?”他呆怔一下。

  “相信是為正倫。”她努力想看清暗影中的他,可惜很難做到。

  “不必考慮她們,你該為自己打算。”他說。

  “我不願太自私,”她搖頭,“心馨是好女孩,我不願在她心中留下陰影。”

  “你要我怎麼做,接她來?”哲凡問。

  “我不要求你做什麼,只是告訴你這件事,”她本身也是矛盾的,既不要求什麼,何必又說出采?“心馨認為,沒有人能代替你的位置。”

  “孩子天真的想法。”他故意笑著,“她剛才打電話來,可是我不在。』

  “她找——你?”浣思不安了,心馨可是想離開她?“你們沒有直接談話嗎?”

  “沒有,我只在電話留話簿看到的。”他淡淡地。

  浣思咬著唇,益發不安了,她幾乎肯定心馨想離開她,心馨已明白地表示反對她再婚了,不是嗎——她絕對不願意失去心馨的,無論在任何情形下。

  “她若再找你,希望你能通知我。”她要求。

  “當然。”哲凡大方地說,“這個當然!”

  浣思心中擠塞著好多話,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說出來的似乎都是無關緊要又婆婆媽媽的,她來見哲凡,除了想證實他是否真是街上的醉漢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

  茶几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在靜夜中顯得十分驚人,連哲凡也覺得意外,他呆怔半晌,才拿起電話。

  “是,我是——哦——哦,”只見他在點頭,卻完全看不見他的神色。“好,謝謝。”

  放下電話,他似乎整個人都改變了,醉意、疲乏和躲避在一刹間消失,他挺直了,堅強了,也絕對冷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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