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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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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鐘頭,我登記護照,寫新賬卡,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寫完一本,另一本護照又推過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所有的東洋佬,正預備松一口氣,發覺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賴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服務禮貌,同時,因為他早上來時特別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國南方土音,使我記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驚喜地望著我。「你記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麼稱呼?」 「貝迪!」我簡單地說。其實,我胸前掛有名牌。 「哦!貝迪,美麗的名字!」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我今晚可以請你共進晚餐嗎?」 我呆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國人,那麼美國人未免太魯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說,「我還要工作!」 這禿子並沒有氣餒的樣子,我發覺左邊的出納、右邊的陳柏光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呂緯,都在注視我。 「那麼,下班後呢?我能等!」他再說。我從沒有過這麼難堪的時候,眾目睽睽下,竟有態度這樣惡劣的半百老頭來糾纏,他們會把我怎麼看?我該怎麼辦?我記得服務條例中寫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該怎麼辦? 「很抱歉,我——今天沒空!」呆了半天,我終於說。 「啊!不要緊,不要緊。」他接連地說,「我有很多時間,我會在臺灣住很久!」 我覺得全身發冷,手腳都抖起來,這禿子,他要做什麼?很多時間,他以為我真會理他? 我臉上顯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臉,坐下來。禿子還不走,我真想拿個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難看的禿頭。 「貝迪,讓我告訴你。」他涎著臉傻笑,「我在德克薩斯州有個大牧場,有幾千頭牛,還有十幾個油井。我的銀行股票,是股東中第二位,我在棕櫚泉和邁阿密都有別墅,在紐約有一間觀光酒店,比你們這兒還大,還有,在華爾街有一間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他說這些做什麼,我會希罕?他以為我貝迪是什麼人?這種有錢的半百老頭,兒子恐怕都比我大,還不自量地胡扯。 「謝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我冷冷地說,「但這些事與我無關,你應該對你太太或兒子去說!」 左邊的出納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來了,臉上有份難以形容的神情。 「貝迪,你別誤會。」禿子發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兒子都大了,離開了我。老實說,我這次到東方來——」 「請你別再說下去!」我漲紅了臉大聲制止,我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那會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這時才發覺,櫃檯裡面不只我一個人,那麼多雙眼睛望著他!這禿子居然也會臉紅害羞,他悄悄地揮一揮手,說:「以後再談!」 他終於走開了。我像被關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來的人,長長籲一口氣,哪曉得,四面竟爆出一陣笑聲。 「哈!貝迪遇見財神爺了!」陳柏光第一個說。 「有牧場,油井,酒店,公司,銀行股票,還有別墅,我的天,億萬富翁嘛!只要我們貝迪點頭,立刻就是億萬富婆,不必站在這兒挨時間了!」一個出納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氣憤、羞辱和委屈,那老禿子,就算他的財產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分辯,我幾乎想哭了! 「喂!你們別這樣捉弄人行不行?」呂緯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能擔保以後不會碰上同樣的情形?」 「哼!呂緯竟裝起好人來了!」李妮冷哼一聲,走進辦公室。 「我們怎麼會遇到這情形?我們又不是櫃檯之花,人家不會覺得我們是最美的中國女孩!」剛才講話的出納又說。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從沒得罪過她,為什麼她這樣對我?這出納好像叫——葉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卻這麼尖刻地攻擊我,有原因嗎? 別人看葉雅莉的話不對勁,都轉開頭去不再出聲,另一個出納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葉雅莉。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第一,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第二,我問心無愧,行得穩坐得正,老禿子的錢絕打不動我,我何必跟她計較呢? 我低下頭,慢慢整理剛才那個日本旅行團的名單,心裡卻亂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學生,給人當作花瓶似的,老禿頭臨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樣,真令我噁心,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為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閒時是花瓶,忙碌時做機器,爸不贊成我做這種工作,但這份薪水——弟妹的學費,家中大部分的生活開支,我們需要它! 爸媽不止一次對我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麼?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兼差,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廳那種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來,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邊沒有火坑,或許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會平安無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陽光! 人的慣性很強,我早已習慣那慘淡的燈光,那冷氣夾著地板蠟的氣味,回到家裡,有時還不習慣呢! 「想什麼?貝迪,別在那兒生悶氣!」呂緯小聲說。 「沒什麼。」我抬起頭。「也沒生悶氣,因為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葉雅莉只是嫉妒!」他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發覺,呂緯倒是個誠懇的朋友,剛才連陳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維護我。想到陳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當大哥哥,想不到他會這樣,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時,哪曉得他也正在看我,臉上有種難解的、奇異的笑容。他目光銳利,彷佛能看透我。我立刻扭開臉,抑制住心的劇跳,裝出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態。經過剛才的一陣子不愉快,櫃檯裡顯得更寂靜了,寂靜中帶著淡淡的火藥味。我雖沒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顯,我是別人的目標。 晚餐以後,更閑得難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來了,我拎著皮包,匆匆從後門走出去。 呂緯沒跟來,他在和李妮談話——其實我倒希望他跟來,至少我能發洩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風一陣陣透過單薄的大衣灌進來。老實說,我早想買件厚大衣,只是總抽不出余錢,那包薪水袋,被媽媽縝密地分配下來,買件毛衣都不可能。從別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見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懷疑她買得起昂貴的皮鞋! 「貝迪!」一個溫暖的聲音叫著我。 我回頭看,是陳柏光,他那一臉誠懇的笑容,使我沒法對他加以敵視。 「下午生我氣了,是吧!」他說,「我看得出!」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僅不幫我,反而取笑我!」我說。 「我的話應驗了,對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麼話?」我疑惑地皺著眉。 「做久了,你會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對不對?這只是一個開始。」他說。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煩惱,只是開始! 「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問。像小孩子問大人。 他在沉思,兩個指頭不斷地摸著鼻樑。 「站穩你的腳步,貝迪!」他嚴肅地說,「站得穩,別人的話打不倒你!」 「別人當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來,「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會真打倒你!」他望著車站的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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