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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只有一個姐姐,結婚了!”他說。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問。

  “不——”他的聲音拖得很長。“我租了一間房子,房東是個孤單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說要我陪她!”

  “為什麼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個照顧呀!”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把弟兄姐妹間的親情看得特別重,或者,是由於我和弟妹們是在困苦的環境中相依為命成長的緣故吧!

  “我們的習慣,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說。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驚訝地說。

  “我父親是本省人,母親是日本人。”他慢慢說,“可惜,從小,我沒見過他們,所有的印象,是一張埋葬證明書!”

  “什麼?”我搞糊塗了,竟分辨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我是說,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死了。”他再說,聲音既不傷感也不激動,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炸死的!“

  我皺著眉,這是我們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戰爭,曾使我們流離失所,甚至喪失父母。我算是幸運的,戰爭時,我在安全的大後方,年齡又小,什麼都不記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無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對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養大你?”我小聲問。

  “不,祖母養大姐姐和我,然後她死了,我們開始自食其力!”他搖搖頭。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說你讀到哪一階段?”我問。

  “高中畢業。”他簡單地說。

  “高中畢業?”我不平地說,“那你不該做服務生,可做出納,或文書員什麼的。”

  “什麼叫該不該,天底下哪有絕對的事!”他冷笑起來,“高中畢業有什麼用,我沒有人事背景,沒有介紹信,能在這兒做服務生已算運氣——”

  “我沒有人事背景和介紹信呀!”這麼偏激的言論,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學歷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說,“酒店裡還有誰比你漂亮?從上數到下。”

  “別這麼說。”我連忙插嘴,我覺得他這麼說,似乎對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對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刹那間,我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車到底,是安東街站,我下了車,才發覺他怎麼也一直坐到底,是我們的談話誤了他的站?

  “你怎麼也到安東街來了?你住在哪裡?”我問。

  “成功新村,”他說,“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願陪你坐。你知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沒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揮揮手,走向窄窄的安東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來的信,七三三的離去,並沒終止同事對我的捉弄。

  他離開臺北、回東京的那一天,我按時上班,跟平日一樣,只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據他信裡面說,不見面,不說再見,對他會比較好些。於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對這樣一個出色的、癡情的異國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怕做錯引起的後果。

  這段似乎只是單方面的感情,會延續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結束?我不知道,不敢預測。不過,如果立刻結束,我知道,目前不會有什麼影響,只怕長了,久了——誰知道以後的事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閒氣,一些壓力——呂緯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們“合夥”的關係到什麼時候終止,人是貪得無厭的,或者,我們將永遠合夥下去,直到我離開。

  我上班,有時會在安東街站遇到鄭蔭,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並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個月,謠言又滿天飛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們這樣厚待我的原因,我並沒比別人多拿薪水呀!謠言不知道是從什麼人發出來的,卻傳得那麼驚人,連經理都知道了。大家說,我和鄭蔭相戀,同出同進,甚至於說,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這次我看得很嚴重,一方面是我名譽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們不能抹殺人類尊貴的同情心,我對鄭蔭,完全是基於同情心!

  經理找我去,我想,這是我辯白的好機會。

  “經理,我知道你找我來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聽我說幾句話!”我先開口。

  經理威嚴的揮手止住我的話,冷冷地說:“我不能容許職員亂來,這是我們酒店名譽的損失,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話說!”

  “經理,難道你不調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來。

  “我並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實擺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見,你們同進同出,還要什麼證據?”他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同進同出並不表示相戀,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淚,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間有什麼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學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認,你相信嗎?”我繃緊了臉,無比莊嚴地說。

  他看著我,帶著研究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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