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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但是——我覺得我們還太陌生。”她說。

  “你心中太多阻擋、太多圍牆,是你自己不肯接受他,他早就像一本書攤在你面前。”

  “不,不,我的感覺不是這樣。”

  “你心中有個大結,英之浩留下的,”他冷靜地分析。“如果你肯坦然走到仇戰面前,他或者有方法解開。”

  “不,沒有人可能解開,我從小和之浩在一起。”

  “他傷害你多過愛你,老朋友才說這些話,”哲人一針見血地說。“你自己想想著,之浩是個寵壞了的自私的大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只為自己,什麼時候為過你?”

  “但是我們相愛。”她堅持。

  “這一點我不敢說,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說:“但仇戰也愛你,而目又真又純。”

  “不——不是仇戰,他太像之浩,這不行……”

  “你心中有什麼恐懼?為什麼這樣抗拒他?”

  “我不知道——總之我不能見他,絕對不能!”她叫。

  “我不勉強你,”他歎一口氣。“翡翠,只是——我覺得太可惜,我怕你後悔。”

  “不會後悔,不可惜。”她漲紅了臉。

  “那——來,我們喝酒。”他舉起酒杯。

  她一飲而盡。

  仇戰坐在沙發上吸煙,沒有燈,沒有聲音,只有煙頭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後程,他了無睡意。

  宿玉真是那麼冷酷無情,不只不見他,連電話也不打來,至少說聲再見啊!

  他渴望見她,卻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愛他,他怎麼好意思再死皮賴臉的去?可是不去——他實在不甘心,真的,就這麼回美國嗎?

  回美國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運的話。那不是他的興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辦公室的四堵圍牆可以關得住的人。然而是沒有可能再在美國唱歌的,那邊完全不可能有機會,競爭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國——他又能怎樣?和宿玉同處一塊土地上,她卻完全不接受他,這比離開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竟然會愛上這個陌生的、比他大4歲的女人。他沒見過英之浩,絕對沒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這很荒謬。他只個從越南戰火裡逃出來的孩子。但是,的確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對他強抑的驚詫、她眼中的那絲迷茫,還有,有時地不自禁的情和恨,這麼複雜的一個女人像一個深潭,他卻毫不猶豫地一腳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見過她以後就想再見她,再見她。初時她不拒也不表示歡迎,總是冷冷的。他自卑過,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溫室花朵。偶爾她也講真心話,也露出一絲對他的好感,後來不知怎麼就突然變了,抗拒得厲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個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麼理田還霸佔著她的心、她的靈魂呢?她斷無理由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這個時候,仇戰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麼愛上她的?他還是說不出,仿佛——仿佛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運真是天定?

  回美國痛苦,不回美國更痛苦,怎麼辦呢?

  煙一支接一支,情緒益加煩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覺不忍。這幾天哲人也太辛苦勞累了——身心兩方面的。哲人說得輕鬆,這中間的矛盾卻好大、好大,下定決心回阿美那兒,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對的,男人就該這樣,自己犧牲點兒有什麼關係?責任才最重要,責任是男人的天職。

  突然之間仇戰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對宿玉也有責任,他的責任是令她快樂起來,令她忘盡前事——啊!責任,的確是。他來香港是天意,他來對她盡責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掃而盡,也顧不得時間太晚,他立刻打電話給宿玉,她房裡的電話。

  電話才通他已後悔,是否打擾了她?

  鈴聲才響已有人接聽,莫非——她也沒睡?她也困擾?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勵。

  “是我,仇戰。”他吸一口氣,聲音也勇敢很多。“我必須在這個時候找到你,否則會太遲。”

  “是。什麼事?”她沒有拒絕,卻也不熱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間的一切。”他說。

  “有這必要嗎?”她開始不穩定。“我記得——仿佛告訴過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說的還少。”他心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經是過去了的事。”

  “但這過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擋著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離開。”

  “不。就算是我最後的請求好了。”他堅持。

  “時間不對,是不是?”

  “時間不是問題,只要你肯講。”

  她沉默一下,顧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麼了?”

  “他睡了,太累,因為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對付了內心的矛盾。”他說:“他休息兩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點緩衝的時間。”

  “那我就放心了。”

  “請告訴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題。

  “別——提他,”她有點激動。“我說是已經過去了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拒絕我?”他叫。

  “這是兩件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公平點,憑憑良心,你是把兩個人、兩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動。“為什麼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地看我一次呢?”

  “這種事——不能勉強。”

  “我不信,你對我完全無情?”他不顧一切。“那為什麼這時你還不睡?快3點了。”

  “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話也亂了,理智漸漸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請求你,給我最後公平的機會。”

  “我認為沒這必要。”

  “你心中的障礙是什麼?為什麼拒絕得這麼決絕?”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說。

  “我寧願被害,你出來見我。”

  “不——”她吃驚地叫。瘋了?這個時候出去見他?“請收線,我要休息。”

  “你沒法休息的,出來見我,”他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否則我來你家。”

  “請不要太過分,我不認為你有這資格。”

  “不是資格的問題,”他吼。“明天一早我就走。我怕再也沒有機會。你發發慈悲。”

  她喘著氣,極不平穩。為什麼矛盾得這麼厲害卻不肯見他一面呢?她怕什麼?

  “你別來,來了我會報警,”她提出警告。“你不能擾亂大廈的安寧。”

  “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見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10分鐘後你下樓,否則我上樓。我不介意大家一起會警察局。”

  “你別無賴,我家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著。”他急喘喘地說。分明是豁了出去,什麼也不顧了。“10分鐘後你下來,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戰——”

  他收線。

  10分鐘——她下意識地看表,10分鐘後他真會沖上來?是,她相信他會,他的脾氣像之浩一樣猛,她怎麼——怎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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