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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媽媽——”倩予的反感一下子湧了上來,母親還當她是十二歲的孩子呢。“你到底懷疑什麼?”

  “我——倩予,你無論如何不能去看杜非,我不許你去。”母親說。

  “我根本沒打算要去。”倩予沒好氣。“就算我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倩予——”母親大吃一驚。“你不能去,我就知道你會感情用事,你這孩子。錯一次的痛苦、折磨你完全忘了嗎?”

  倩予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點,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我的痛苦、打擊不必你來提醒,媽媽,當年你幫助我,拉我一把的事我會一輩子感激,但是我已經這麼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必過分的管束我。”

  “倩予——”母親變了臉色,她氣壞了,氣自己的女兒怎麼——怎麼如此不識好歹?

  “你要分清好歹,不要忘了誰對你好,誰又傷害過你。”

  “我知道,我也永遠忘不了,”倩予吸一口氣。“你不必提醒,我也忘不了你對我的恩惠,我會永遠記得,媽媽——”

  “倩予——”母親眼睛紅了。“你以為媽跟你作對?故意反對你?事實上這杜非——”

  “不要再提這個人,好不好?”倩予簡直忍無可忍。“杜非跟我——有什麼關係?”

  母親吸一口氣勉強忍住了淚水,她覺得委屈,她是為倩予好才勸她,怎麼這孩子不識好歹?

  “好,我不再提了,只是——你上了去之後不要又哭哭啼啼,躲到那種鬼地方,你的事——我不管了。”母親真的生氣了,她覺得好心沒好報。

  倩予總覺得母親不瞭解她,老是揭她的瘡疤。

  “我能管我自己的事,”她沒有經過考慮就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事。”

  母親怔怔的望著她,然後又是歎息,又是低聲咒駡的鐵青著臉走了。

  倩予坐在那兒發呆,她知道衝撞了母親是不應該的,她也知道母親是好意的,只是——太多的好意使她受不了,而且母親用的方法也不對,徒令人起反感而已。

  窗外暮色四合,她站起來開了燈,又為自己泡一杯茶,原本勉強的冷靜也因母親的來臨而打破。也許是——物極必反吧?母親越是怕她去見杜非,越是引起她去看一看的念頭,這念頭一起——簡直難以收拾。

  九點鐘的時候,她的耐性已完全崩潰,她知道,若是她不去醫院走一趟,她今夜一定睡不著,也一輩子不會甘心——而去看一看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是嗎?

  匆匆換了衣服,拿著皮包奔下樓,心中竟是無比的輕鬆,一種逃離桎梏,掙脫枷鎖的感覺。

  她坐計程車到醫院。

  好不容易從值班護士那兒知道杜非的病房號碼——大概她的模樣不像是杜非的影迷吧?她迫不及待的上樓,按著號碼一間間病房找過去。

  已是快熄燈的時候,除了單人病房還有幾個探病的人外,醫院已是一片寂靜。倩予站在杜非的病房門外,心跳得難以想像的劇烈,她深深的吸一口氣又吸一口氣,才在門上輕扣兩聲。

  病房裡沒有回聲,她再敲兩下,裡面依舊寂靜著。忍不住推開房門,只見杜非沉睡在床上,房裡沒有其他人,特別護士也不在。

  倩予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緊張得呼吸也困難。她小心而輕悄的一步步走向病床,或者——別讓杜非知道,她這麼看一看就走?

  杜非的臉色蒼白中透著青,是她從沒見過的顏色,他是那麼一個健康、活潑的人,他是銀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胸部、腿部、手臂、額頭到處都是紗布,被綁得完全不能動彈。這就是杜非嗎?倩予的眼淚忍不住滴下來。

  杜非是沉睡或是昏迷呢?他不會昏迷這麼久還不醒吧?或者因為疼痛,他們替他打了止痛安眠針?

  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淚,杜非的模樣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簾。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間是一抹隱隱約約的憂鬱,還有一抹似真似幻的無奈無助——一刹那間,四年前的往事全湧上心頭,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顫抖了起來。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他對她永遠比其他人好,保護她、支持地、愛憐她,永不讓她受欺負、受委屈。年紀太小,她不懂什麼是愛情,但——每天都要見到杜非才開心、才快樂。十六歲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塊飛機玻璃磨成一個小雞心,裡面放進一張他的照片,他們都沒有錢,但——那是最好、最名貴的禮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動了一下,嘴裡呢喃著不知說了些什麼話,卻驚醒了床邊流著淚回憶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杜非並沒有醒,只是作夢吧?

  是作夢,四年前的往事真如一場夢,有時半夜突然想起,會嚇得一身冷汗,懷疑自己是否仍在夢中——

  她再用手背拭一拭眼淚,轉身往外走。她既然來過了,心裡上也就舒服多了,她不在乎杜非或心穎知不知道,因為這是她自己的事,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她想,從這扇門走出去之後就是真正的結束——不!該說擺脫或是遺忘,明天早晨開始,她就要為結婚的事而忙碌,她就要奔向另一段嶄新的人生道路,杜非和杜非的一切都該過去了——

  杜非又在床上動了一下,又在囈語,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聽見他在叫“倩予——倩予——”

  倩予全身震撼,猶如中了魔咒般的站在那兒不能動彈。自從再見到杜非後,他表現的全是吊兒郎當,半真半假的模樣,從來不讓人看見一絲真誠,即使他追去新加坡,倩予仍然覺得看不透他的真正意圖。現在,正在昏迷或沉睡中,他竟真如心穎所說,不停的叫著她的名字,那表示——

  “情——予——”他再叫。聲音低沉微弱,猶如一聲無奈的歎息。

  倩予再也無法忍受的用雙手蒙著臉,失聲痛哭著沖出病房——她——再也忍受不了。

  “咦?小姐——”一個護士在門邊和她撞個滿懷,是杜非的特別護士吧?“你是誰?你——做什麼?”

  倩予沒有理會,跌跌撞撞的一口氣奔出醫院,靠在醫院外粗糙的石牆上默默流淚。

  其實——她瞭解杜非的心思,真的,即使他的表現是吊兒郎當,半真半假的。她怎能不瞭解呢?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他們相伴相愛,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她怎能不瞭解呢?是她——拒絕相信,是她想騙自己罷了。真的,她知道,杜非心中依然只有她一個人。

  她輕輕握著胸前掛著的玻璃雞心,杜非心中只有她,她心中又何嘗不是只有杜非?只是——只是——她一時說不上來那些原因,是時閭、空間,再加上些人為因素吧?他們都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也許杜非並不像她這麼堅決拒絕,杜非在新加坡酒店曾表白過,是她的斷然拒絕,她——唉,為什麼呢?她真為了大澤英雄能給她安全感?

  她不知道,她已經混亂了,完全的混亂,她甚至分不出這件事的對與錯。

  她只知道唯一的,最重要的一點,她要嫁大澤,這件事不能改變,結婚之後她要遠遠逃開。

  她要逃開杜非,為什麼?因為——因為她仍愛他?老天!為什麼感情的事這麼複雜?複雜得連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呢?

  哭了很久,很久,淚終於流完了,她站著,默默為自己抹幹臉頰,慢慢的向黑暗的街道上走去。

  她已決定結婚,在她前面明明已擺著一條路讓她走上去,為什麼——她看不見那條路?為什麼?

  心穎的話又在心頭回轉,“大澤的安全感能強得過杜非的愛情?”愛情,杜非——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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