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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她已從醫院搬回家,初生嬰兒為了慎重起見,留在醫院由特別護士照應,預備多住一星期才接回來。沒有家鎮的消息,甯兒的心情和臉色沒有好過,脾氣壞得令人害怕。

  “移民局說他沒有離開香港,沒有出境的紀錄,為甚麼你們派出的人找不到他?”她不停地叫讓。“全是飯桶。”

  “安靜些,很快會有消息,”母親王太不敢回自己的家,寸步不離地陪著女兒。“可以請的人都請了,可以托的人都托了。”

  “是不是──他出了事?”

  “不會,不可能,”王太立刻說:“他一定躲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足不出戶,他不可能永遠不出現。”

  “他一定恨我。”她不安又矛盾。對家鎮,她又愛又恨,愛多於恨,恨──只是恨他不回來。“他連BB都不肯見。”

  “他回來時──你要克制自己的脾氣,”王太歎息。“打傷他總是你不對。”

  她早已後悔,深深深深後悔,只是嘴硬不肯說出來。她曾在心裡千百次對自己說,家鎮回來她一定道歉,一定認錯,以後一定不再發他脾氣,一定變溫柔些,對他好些──只要他回來,真的,只要他回來。可惜一星期了,他沒回來,連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沒有再打電話給張嘉芙?”她問。

  “沒有。”

  “會不會他離開了香港?移民局弄錯了?”

  “不會,不可能,”王太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女人生了孩子而月子坐不好。會影響健康一輩子。”

  “但是──他還不回來。”她流眼淚。

  “別哭,別哭,坐月子流淚會弄壞眼睛。”王太急壞了。“阿瓊給小姐抹淚。”

  管家瓊姐立刻送上溫熱濕毛巾。卻被甯兒一手推開。

  “媽咪,你去找他回來。”她大哭。

  好一陣子,王太才勸息她,為她抹淨眼淚。

  “是你上輩子欠了家鎮嗎?”王太說:“他值得你這麼愛他?”

  “不許批評他,”甯兒尖叫。“他好他壞都是我丈夫,不許你說他壞話。”

  “我哪兒是說他壞話?傻丫頭,這世界上也只有你才這麼癡得可憐。”王太搖頭。

  “你去找他回來,我只要他一個,”甯兒在母親面前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沒有他──我不行。”

  吃不好睡不甯的她原已面容浮腫難看,說這話時更有一抹彷佛──淒厲。

  “別這樣,別傻,”王太心中害怕又不敢表露出來。“現在這年代還哪有非誰不可的事?自己才最重要。”

  “不,是,他家鎮最重要,”她蒼白木然的臉像在宣佈世界大戰。“沒有他──我不行,一定不行,我知道。”

  “甯兒──”

  甯兒把視線轉到大門處,就定定地停在那兒,固執得令人害怕,彷佛──她等待的人若不回來,她就永不移開視線。

  王太深深歎息。她告訴自己,無論用甚麼方法,甚麼手段,她一定要幫女兒挽回家鎮,否則──她擔心會發生可的事。

  醫生又來作每天的例行檢查,發覺甯兒的神經己緊繃得就快折斷,他為她打安眠針令她入睡。倔強任性的她拚命反抗,她怪叫:“我不要睡覺,不要睡,我等家鎮,睡著了他回來會看不見我,我不要睡──”

  在醫生、護士合力下,她被注射安眠針,藥力發作後沉沉睡去。

  王太再深深歎息,再去見家鎮。

  家鎮不再避開,在律師樓工作得很起勁,他額頭的膠布已除,只留下一明顯的粉紅色新疤痕。

  王太坐在他對面,辦公室門緊閉。“家鎮,甯兒好可憐,她連睡覺都不肯只為等你回去。”王太哀傷地說。“看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你回家看看她。”

  “對不起,我不能,”他禮貌但堅定。“這些年──我不要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再見面只有互相傷害。”

  “不會,甯兒已後悔,她會改過,”王太苦口婆心。“傷你只是錯手衝動。”

  “我若回去,只怕有更大的傷害。”

  “你不知道甯兒沒有你不行?從小到大,你是她的一切,”王太表現極低的姿態。“這一個多星期的懲罰已足夠,我怕她支持不下去。家鎮,你一向對她好,千依百順,為甚麼這次這樣堅持?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不。我只想要點自由,這是我前半生所沒有的。”他心平氣和。“離開家的日子我想得很透徹,再這麼糾纏下去,最後是兩個不快槳的人一起死。分開,或可自救。”

  “你是自救,卻是推甯兒進死谷,”王太眼眶發紅。“沒有你,甯兒活不下去。”

  “錯了。我以前也相信會這樣,所以寧願自己委屈,自己痛苦,”他說:“這十天,她不是仍活著嗎?只要時間,任何傷口都可痊癒。”

  “你不覺殘忍?”

  “開刀動手術必然痛楚,但會復原。”

  “甯兒現在全副精神、心力是等你回去,是你支撐著她。”

  “我不想再支撐下去,”他坦然說充滿了歉意。“相信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會逼死她。”

  “不會。你忘了還有一個初生嬰兒?”他眼中有痛苦的光芒。“我會讓甯兒完全擁有他,甯兒可以他代替我──”

  “沒有誰可以代替誰。”王太斷然說:“即使兒子和父親。”

  “我很抱歉。”

  “一句抱歉就有資格去逼死一個人?你明知甯兒對你的感情,你這麼做──天理、人情、法律都不容。”王太激起來。

  家鎮臉上又掠過一抹痛楚。“再回去面對她──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歎息。“為甚麼你一定要逼我去合演一齣悲劇?你不覺得太自私?”

  “是自私,我只是個愛女兒的母親。”王太抹眼淚。“家鎮,只要你回去,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

  家鎮皺眉不語。

  “屬於王家的一切都可以轉到你名下,”見他不語,王太以為他意動。“你是王氏王國的法定承繼人。”

  “媽咪,多謝你的慷慨,我要的完全不是這些,”家鎮猛然搖頭。“我只是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從來也不會貪心。跟甯兒在一起是因為她對我好,我心存感激,當然也有感情,從來不因為王家的財勢。現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對她再沒有感情,我真的無法勉強。”

  沒有感情,這是真話,也是原因。王太的臉色變了。

  “為甚麼會沒有感情?”她冷然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家鎮不語,這件事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讀大學時?之倫的不告而別?甯兒婚後的野蠻乖張?那些糾纏的感情,愛恨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只能沉默。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王太的聲音又變得權威,她逼視著他。“即使定罪,我們也要知道原因。”

  家鎮垂下頭,像具石像。

  他無法說原,更不想惹禍,十個莫家鎮也惹不起王家,他清楚知道。

  “今天我再來見你,家鎮,我是抱必成功的心,”王太說:“如果你要甯兒的爸爸來也可以,只要你能回心轉意,王家每一個人都可以來求你,甯兒是我們唯一的女兒。”

  他好想說“我也是父母唯一的兒子”,然而說了有用嗎?他沒有甯兒的家勢。

  “我只請求你和爸爸放過我,”他吸一口氣。“我回去,也只有惹甯兒生氣。”

  “甯兒不介意生氣,只要你回去。”

  “我──真的不能,”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著。“我們──我們根本──”

  “根本沒有愛情,是不是?有甚麼關係?多少人為愛情結婚?”王太提高聲音。“有錢人『包』女明星,女明星哪個不是歡天喜地?因為有錢人給得起錢,每個人都有個價錢,是不?你開價,王家的財勢不夠,我們另想法子,只要你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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