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檸檬樹 >


  工人來請他們吃晚飯,父母子三個快樂、融洽、溫馨地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然後,治邦又回到跑馬地自己的家。

  張嘉芙下了課匆匆駕著哥哥送她的二手日本車趕去律師樓。她這港大法律系四年級的學生很幸運地在一間律師樓裡找到一份part time 工作,跟著一位大律師學習。她知道這機會難得,所以工作得十分賣力,早到晚退,萬苦不辭。大律師莫家鎮已答應她,當她畢業後會請她當正式職員,當他的助手,她非常高興。嘉芙知道很多中羡慕她,她也自傲自勉,必須加倍努力,才不負莫家鎮的期望。

  比預定的時間早二十分鐘趕到辦公室,嘉芙為自己倒杯水,喝完全立刻開工。她在想,如果也能如前兩天般五點鐘就離開,是否會在電梯內再遇到那個男人?

  她在十二樓工作,那男人在十樓,比她低兩層。以前從沒有見過他,他在前天像突然間從地裡冒出來,嚇了她一跳。

  不知那男人是甚麼樣子,她沒正眼看過,只覺得他彷佛很高、很運動型。

  她只是這麼想想,隨後就忘了,她把全副精神投入工作中。

  嘉芙的工作並不複雜,只要替莫家鎮整理檔案,查一查他需要用的法律條文,替他標明出處。有時候也帶她上庭,這是偶爾的情形。她喜歡律師這份工作,覺得很有挑戰性。

  律師這行業,在報章、雜誌、小說、電影中給人的印象是:律師是正邪不分,為替當事人打羸官司不惜顛倒是非,違背事實,甚至隻手遮天的。她很不以為然,她對自己發誓將來必做一個正義的、公道的、能辨是非好律師,至少──嘿!師承包青天。

  她天真地想著,做一個現代俠士,持劍衛道,行俠仗義。

  她的內心就是這樣,和她的外形很不相似。她外表看來斯文秀氣,除了眼中的那一抹“倔”,她知道自己還有一身硬朗傲骨。在古代,她必是一個女俠,她相信。

  莫家鎮帶助手匆匆從門口離開,看樣子是趕去法院出庭。家鎮是她的偶像, 正義正直正派,是現代少見的好男人。他的太太王甯兒何其幸運能得夫此?家鎮除了工作出色之外更一表人才,八卦周他是最有型的律師。

  五點鐘,前她已做完工作,懷著一顆好奇的心如前兩天般跨進電梯。電梯經過十樓並沒有停,今天沒遇到他。人就是這樣,只差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兩人可能就各自天涯了。她沒有失望,只是好奇心消失了。

  那男與她半絲關也沒有,遇不遇得到只是件有趣的事,她不會放在心上。

  她還未踏入家門,已在大門外的走廊聞到母親煮晚飯的菜香,還布她最愛的西洋菜豬肉湯。

  “媽──我回來了。”她揚聲叫著。

  從房裡出來的是比她年長六歲的哥哥張嘉麒,伊利沙伯醫院的見習醫生。

  “阿芙,總改不了怪叫鬼叫的習慣。”嘉麒摸摸她頭髮,十分愛惜妹妹。

  “咦?今天不用當班?”她仰望比她高大半個頭,有六尺一寸的哥哥。

  “不當班,但on call ,電話一來,比催命符更厲害。”嘉麒也長得斯文清秀,卻有股很濃的男子氣概。兄妹倆都是出色人兒。

  “祝你好運。”嘉芙逕自往臥室走。“我先換衣服再出來吃飯。”

  母親林志男把炒好的菜端出飯廳,她是個看來頗有男兒范的中年女人,嘉芙、嘉麒都不大像她。她是個中學教師兼訓導主任。

  “阿芙回來了吧?”母親看著兒子一眼。“叫她幫我開飯。”

  “她換衣服,我來幫你。”嘉麒已走進廚房。

  小小一個九百尺左右的房子住著關係極好、極親密的三人,母慈子女孝,和樂溫馨,是現代社會的典範。

  嘉芙換好衣服出來,飯已在卓上。三個人有談灰笑,有商有量地共進晚餐,大家分享擔工作上的憂喜,也有默契地攜手邁向更美好的明天。

  “阿芙愈來愈高,再高下去就像一棵瘦長的椰子樹。”嘉麒笑。

  “嗯──不做椰子樹,椰殼好醜,我做檸檬樹。“嘉芙搖頭。

  “檸檬樹是甚麼樣子的?你見過?”母親故意地問,逗弄著可愛的小女兒。

  “檸檬樹不醜?”嘉麒裝出不以為然狀。

  “沒有見過,想來──會比較美麗,而且味道清新、芬芳。”她笑。

  “檸檬那麼酸,樹一定也滿是酸氣。”嘉麒盯著妹妹。“阿芙是檸檬樹,酸,醋,哈!將來必是個醋娘子。”

  “說到哪裡去了,”她大大不依。“你們倆聯合欺侮我。”

  “歡迎你隨時找個夥伴來反攻我們。”嘉麒喜歡看她的撒嬌模樣。

  “說真的,有沒有看得上眼的男孩子?”母親轉開話題。

  “看得上眼的?絕種了,”她怪叫。“現代男人自以為是,小器、花心,沒肩膀,不負責,唯利是圖,無情絕義,還──”

  “夠了夠了,阿芙,在你嘴裡,男人還能活得下去嗎?”嘉麒打斷的話。“別灰心失望,別一竿子打一船人,看看你阿哥我,張嘉麒,一等一的好男兒大丈夫,有情有義,有傲骨有理想,勤力上進,肯負責,肯擔待,大方、自量,自量──”

  “好了!我的兒子只應天上,有地下絕無僅,有老鼠落天秤。”母親大笑。“阿芙偏激,男人還是有好的,慢慢去找尋。”

  “尋覓?我不浪費時間在這些無謂的事上,愛情可有可無,一點也不重要。我事業第一,將來做香港最出名的大律師。”

  “女人太有野心很可怕。”嘉麒說。

  “我是說理想,不是野心。”

  “其實,只要腳踏實地,不論做麼工作,只要能幫助人,有益社會已經夠了。”母親志男說:“人人爭做大律師大醫生,其他的工作誰來做?”

  “所以還是媽咪最偉,”大嘉芙擁著志男。“為人師表,百年樹人,傳遞知識學問的薪火,萬世師表。”

  “阿芙應該去當政客,死的都會被你說得翻身。”嘉麒大笑。

  “別吵了,今天輪到誰洗碗?”志男問。

  “我。”嘉芙伸伸舌頭。“嘉麒哥哥──”

  “不。任你說甚麼今夜也不幫你。”嘉麒跳起來跑開。你總該輪一次。”

  “媽咪──好媽咪──”

  “好好好,”母親憐愛地拍拍女兒,“你去做功課,我替你洗。”

  “媽咪萬歲──最多明天輪到你時我幫你,今夜功課多,又累──”

  志男已端著碗碟走進廚房。

  “小傢伙──”嘉麒故意板起臉來。

  “不理你。”她一溜煙逃回臥室。

  斯文秀氣美麗的臉裡包藏著一顆活潑熱情善良的心,這就是嘉芙。

  日子平靜如常地過著,一星期了,嘉芙已完全忘了電梯裡巧遇的那個男人。下班時電梯到十樓,門一開,她又意外地看到那張臉──

  那張開朗、健康、正派又好看的臉──啊!那個人,他們又遇到了。

  “嗨!”治邦很自然地招呼著。他總是親切友善地對每一個人。

  嘉芙下意識地想回應,立刻警覺不妥,雖巧遇三次卻仍是陌生人。她保持矜持,只淡淡地點點頭,連笑容也不敢露出來。

  “你在樓上工作?”治邦指指下面。

  她吸一口氣,不能那麼小家子氣,又不是見不得人。於是輕輕點頭。幸好電梯已到樓下,解了她的圍。治邦第一個沖出去,是,他趕時間,今天又是他輔警當更的日子。

  嘉芙沒有駕車,在中環找車位真是難如登天,乘地鐵最方便。她不預備立刻回家。母親志男快將生,日她想選樣禮物送她。

  嘉芙獨自走在商場中,逛了一大圈,但始終找不到合心意的。志男不喜歡那麼新潮時髦的,在這甚麼都講究“in”的時代,合她意的東西真難找。

  看看表,再不回去就太遲了。或者週末再到尖沙咀逛逛,那兒或有多些選擇。

  走出商場,她聽見哨子聲猛響,人群亂成一團,有人叫“站住”、“別逃”,有人追。這種兵荒馬亂的場合最好避到一邊,免得殺錯良民,遭無妄之災。正想退回商場,一個長頭髮年輕人已奔到她附近,但更快地,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飛撲而上,兩人滾在地上扭成一團。警察很快占了上風,長髮年輕人已被捉到。上了手銬。警察抬起頭,嘉芙與他同時呆怔住了。

  怎麼又是他?她想。

  怎麼又是她?他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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