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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我知道,我若來約會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對不對?”他也笑。

  “我不會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還會看不起你!”她皺皺鼻子,好俏。

  “但是第二次——就是我這次回國,跟在你後面上山,你並沒有不理我!”他說。

  “當時該不理你的,否則今天也不會這麼煩了!”她開玩笑地。

  “李穎,”他停下來,把她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你是不是後悔了?”

  他是嚴肅的、慎重的、認真的,他不拿他們之間的事開玩笑,他很緊張。

  “你怎麼總對我沒有信心?”她皺眉。

  “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垂下頭。

  “思烈——”她叫。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裡冒。“我們實在蠢,我們總在折磨自己!”

  他甩一甩頭,實在——也不必為這事糾纏不清,他們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快樂,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呢?

  “走,我們一直走下山,看誰走得快!”他再一次擁住她。“輸的人要受罰!”

  “罰什麼?”她吸吸鼻子,展開笑臉。

  “罰我每天寫兩篇小楷!”他說。

  “哦,你在練字?”她意外地。

  “練字——能令人心平氣和,忍力、耐力都倍增,”他說,“我的缺點很多,我在設法慢慢改正,我不要將來你受委屈!”

  缺點——李穎立刻想到芝兒說他邪,說他有其他的許多女人,在美國。

  “你的缺點不會令我委屈,恐怕會令我傷心吧?”她笑著說。女人就是女人,這方面總是忍不往的。

  “傷心?”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李穎,我可以傷天下人,傷我自己,絕不傷你,相信我!”

  “原諒我的小心眼兒,好嗎?”她還是笑。

  “有一些事我以後會告訴你,現在講——很難以啟齒。”他有些臉紅,臉紅的人邪嗎?

  “我也不一定想知道,”她拍拍他的手。“我允許你保有自己的一點秘密。”

  “不是秘密,是——事實上,結婚幾個月後,我和芝兒就分房而居了。”他皺著眉說。

  “哦——哦——”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那麼如果真有一些女人——也不能怪他。真的。也不能怪他!

  “有些事——我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他臉紅了。“不過——我發誓,在臺灣——沒有!”

  “不要說了,我相信你,不要說了!”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我能——瞭解,真的!”

  “我知道芝兒拿這些做攻擊我的武器!”他歎一口氣。“對她——我已完全無話可說了!”

  “我們以後再也不說她!”李穎覺得不安,她不該把這件事拿出來說的。

  “不說她,她這個人仍在,而那些事——的的確確發生過,我不想隱瞞!”他說。很內疚地。

  “思烈,思烈,相信我,這件事絕不損我心目中的你,真的。我們不要看過去,只看將來!”她急切地。

  “將來——”他皺皺眉,立刻舒展。“是,是,我們只看將來,我們要握牢將來,我們要支配將來!”他為什麼皺眉,為什麼說得一句比一句大聲?難道他對將來依然沒有把握?沒有信心?他們的將來——他們會有將來嗎?

  第八章

  一個通宵,李穎只寫了五千字,她寫得那樣痛苦,那樣艱難,沒法寫下去的故事硬要逼出來,那種滋味是她開始寫作以來第一次嘗到。她不能不寫,報紙副刊主編打電話來,她已沒有存稿了,今天不交就只有明天脫稿,這是最損職業道德的事,她只能勉強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湊出采,湊足了五千字,暫時可以應付幾天,望一望窗外,天已亮了。

  可能寫得太痛苦,她竟無絲毫睡意、倦意,過度興奮的大腦使她覺得,她還有力量去打一場籃球。收拾好書桌,把五千字稿子封在信封裡,考慮一秒鐘,自己走一趟臺北吧!讓大腦冷靜下來,或者她回來時能好好睡一覺。

  她去洗臉,又自己做了早餐吃,換了一條牛仔褲出來,竟若無其事地那樣挨了通宵?她只穿了件白襯衫,外面披一件深藍的粗燈芯絨外套,非常的清爽、乾淨。

  時間還早,她坐在客廳看早報,她故意避開了副刊,只看社會新聞版。她不想看《陌上歸人》,更不想看娛樂版,在這個時候,她不想有任何一絲影響她情緒的消息。

  母親起床了,父親也進了浴室,她仍坐著看報。

  “穎穎!你是沒睡呢?或是早起?”母親意外地。“吃過早餐了嗎?”

  “你猜呢?媽媽,”李穎微笑。“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好像逼著我寫悲劇似的!”

  “下雨和你寫稿有什麼關係?”母親搖頭。“我叫阿英給你送稿,你睡一下吧!”

  “我如果不去做半天苦力,我怕打死也睡不著!”李穎說:“我自己送稿,我必須勞動一下!”

  “支持得住嗎?”母親關心地。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李穎笑。

  “挨通宵總是不好,你還是白天寫稿吧!我希望你生活正常!”母親說。

  “除非不寫稿,否則正常不起來,硬性規定白天寫稿,豈不謀殺我的靈感?我怎能寫出神來之筆?”李穎在開玩笑。

  “熬一個通宵真是幾天也補不回來!”母親說。

  “我才二十五歲,媽!”李穎搖頭。

  “你不怕看起來像三十五歲那麼老?”母親說。

  “擔心什麼?我又不靠這張臉賣錢,就算我看起來像四十五、五十五,我還是李穎,讀者對我不會改變的!”她半開玩笑地說。

  “好吧!你快去快回,送完稿就好回來睡覺,聽見沒有?”母親吩咐。

  “我若不回來會有電話!”李穎站起來,順手拿了把傘。

  “又去思烈那兒?”母親問。

  “他要上課!”李穎搖頭。“我或者去看看翠玲和她的寶貝兒子方大任!”

  “下一次去不行嗎?你一夜沒睡啊!”母親歎息。她也知道多說無益,李穎從小就我行我素,決定了的事絕對不可能改變。

  “我會愛惜自己的!”李穎作一個奇怪的、頑皮的笑臉。“我是棟樑之才,Country needs me!”

  “你這孩子!”母親無可奈何地搖頭。

  送稿是很悠閒、很快樂的事,因為稿子寫完了才有得送,有一種工作完成之後的輕鬆。

  “五千字!”她用信封打自己手掌,跳上一班公路局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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