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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其實你們原本是同學,不應該有那麼深的成見!”少良說:“我的感覺是你們水火不相容!”

  “沒有那麼嚴重吧!”她笑。“不過李穎給我的感覺倒的確像冰!”

  “冰也溶了!”他是衝口而出。說了才覺不妥,站在他面前的是芝兒啊!

  芝兒卻並不令他難堪,裝做沒有聽見地走進電梯。

  “去什麼地方晚餐?”她說:“你是客人,你選!”

  “沒有意見!”他搖頭。”我是個主意不多的人!”

  “嗯——你有車,我們去淡水高爾夫球場?”她說。

  “那兒的西餐並不好,又遠!”他再搖頭。工作了整天,還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實在累了。

  “石頭火鍋?”她再說。

  少民立刻想起李穎,他曾經和李穎在南京東路的一家韓國餐廳吃過石頭火鍋,那是次很美好的回憶。

  “南京東路有一家不錯!”他想也沒想地就說。

  “好!就去那邊,”她笑。“這種天氣吃是很適合的,去年夏天我剛回來時吃過一次,我的天,渾身油煙不說,熱得我半死不活!”

  “我懷疑夏天吃了要發燒!”他開玩笑。

  “醫生就是醫生,”她看來非常愉快。“那一次我回家整整吃了一個西瓜,又撐得睡不著覺,整夜去洗手間!”

  “你太任性、太極端、太放任自己,”他說:“吃的方面如此,感情上也是如此!”

  “我就是我,很難改變的!”她也不在意。

  上了他的寶馬二〇〇二,車廂雖小卻安詳、溫暖。

  “美國不流行西德車,”她說:“除了奔馳,大老闆或電影明星都開奔馳跑車!”

  “思烈的『保時捷』也是西德車,不過太貴!”少良說:“我這小醫生買不起!”

  “思烈的車免進口稅的,不過轉讓得照付稅,”芝兒說得全無芥蒂,她的脾氣真是陰晴不定,一秒鐘之內可以改變。“我想思烈除了李穎之外,最寶貴的就是汽車了!”

  “汽車對我只是代步!”少良淡淡地。

  “你是絕對的正派,像一列循規蹈矩的火車,平穩地駛向目的地。”芝兒看他一眼。“思烈不同,他的個性鮮明些,或者說——他有點邪!”

  “思烈有點邪?”少良好意外。“我倒感覺不出!”

  “當然,你們——包括李穎和他相處的日子都短,只看見他吸引人的美好一面,我對他卻是瞭解!”芝兒淡淡地,完全不像在攻擊人、譭謗人。

  “其實——太多人說我正派我並不開心,正派是什麼?經過酒精消毒的?經過過濾網沉澱的?我覺得自己又蠢又土,很驢!” 他搖著頭。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不知道,在我眼裡,你是一個醫生!”她說。

  “一個醫生!”他歎一口氣。“這就是答案了,我渾身都是藥水味,令女孩子敏感的退避三舍!”

  “錯了,大多數的女孩子視醫生為金龜婿!”她笑。

  “然而大多數的女孩子不是我欣賞的,”他搖頭。“人家要選我,我也要選人,我很挑剔的!”

  “難得遇到一個李穎,你該再接再厲!”她看他。

  “我有自尊,這麼大的一個人了,該識趣!”他說:“李穎能當我是朋友已經很好了!”

  “我認為你還有希望!”她說。仿佛很有把握地。

  “哦?”他好意外。怎麼可能還有希望呢?思烈和李穎的感情不是任何人能分開的!

  “不要問我為什麼!”芝兒的眼珠一轉。“也許我不瞭解他們,真的,你有希望!”

  “真如你所說,我就等下去,”少良平和地。“我要再看見希望時才能行動!”

  “做君子?”她瞄他一眼。

  “我喜歡思烈,”他說得很奇怪,很特別。“最重要的,我希望李穎快樂!”

  芝兒皺皺眉,立刻懂了。少良的感情是含蓄的、成全的,他愛李穎,他希望李穎快樂,所以他退讓——李穎為什麼那樣幸運?會遇到思烈又遇到少良?為什麼?天下的事為什麼這樣不公平?為什麼?

  “你能因李穎快樂就快樂嗎?”她凝望他。

  “我——當然不是那麼偉大的人,”他老實地說:“我也希望得到,也盼望佔有,可是我知道勉強不得之時,我願意成全、祝福,至少——人家會說我大方,有風度!”

  “你這番話可是說給我聽的?少良。”她斜睨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少良不置可否。“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麼回答!”

  “你猜我怎麼想?”她笑。

  “怎麼想?”他順口問。

  “你好傻,好阿Q,”她絕對不以為然。“愛情的事講什麼大方、風度?應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怕血腥場面!”少良搖頭。他突然記起初識李穎那天,在翠玲家看電視,當熒光幕上出現芝兒時,翠玲曾說:“芝兒回來了,臺北市就快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果然是血雨腥風,芝兒太極端、太好強。

  “所以我說,你得不到李穎,是因為你太不積極!”她搖頭。“這種事怎能聽其自然呢?要爭取啊!”

  “我想——各人有自己的作風、性格,我不能勉強自己做什麼!”少良淡淡地。

  為什麼芝兒總是有意無意地鼓勵他、推動他呢?難道芝兒以為他能追到李穎?她又可以得回思烈?她豈不是太天真了?思烈和李穎的那種感情又豈是可以代替的?

  車停在南京東路韓國餐廳門前,芝兒推開車門,忽然又轉身一把抓住少良的手。

  “少良,你千萬別以為我別有用心,相信我,剛才我說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說。

  真心話——然而芝兒真是全無企圖?

  無論如何,李穎的外表看來依然冷靜如恒,內心裡,她真是被芝兒所做所為、所言所行影響了。她一直在矛盾、爭戰著,她有權爭取幸福、抓牢愛情,然而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又傷了人,應該嗎?值得嗎?

  她不想把內心的矛盾、爭戰洩露出來,於是在思烈面前,她變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麼也不問,他眼中卻是瞭解的光芒,他實在太瞭解李穎,就像他瞭解自己一樣,他們都有相同的一點——可以說優點,也可以說是缺點。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夠狠,這是他們的致命傷吧!

  星期天,當思烈來到李穎家中,友覺除了開門的女傭之外,只有李穎獨自守在書房裡。

  李穎的神情很特別,眼睛有絲紅腫,睡眠不足?或是哭過?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瓷盆,裡面是一堆燒得焦黑的紙灰,她——做了些什麼?燒了些什麼?

  “怎麼一個人在家?”他把視線從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張躺椅上。

  “爸和媽到士林做禮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沒去教堂?”他說。

  “進了教堂心靈不平安。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她說。

  “抱歉!”他凝視著她。

  他知道她為什麼心靈不平安,她也知道他為什麼抱歉,他們實在已是心靈相通,靈魂相接,有的時候,言語根本是多餘!

  兩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李穎把玩著一把透明可愛的拆信刀,思烈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他們的沉默並不顯得僵硬,而是和諧、溫柔,是一種經過提煉,經過了沉澱之後的氣氛。

  “燒了什麼?”他忽然問。這原是他一進門就想問的,已忍了許久,他已經深切的瞭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穎都得學習忍耐。

  “試寫了一段稿,不滿意,燒了!”她淡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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