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寒柏點點翠 | 上頁 下頁
二五


  “我喜歡有根的生活。”她回答得很特別,“我不以為出國深造會更令自己快樂。”

  “很特別的想法。”他意外的望住她,“幾乎所有的青年人都想往外國跑。”

  “那麼——你為什麼又回國?”她反問。

  他似乎想不到她會這樣問,好半天才說:“沒有確切的理由,也許——心灰意冷。”他說。

  她嘴唇動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更大的原因,和你一樣,我喜歡踏實的生活,飄浮流浪的日子裡,我的心安定不下來。”他又說。

  “你們——只有兩兄弟?”她想一想,才說,她是聰明的,說不下去的話題,她不想繼續。

  “我母親早逝,父親和一個瑞士太太住在大溪地。”他說。

  “哦?”她意外的。從來沒有人提過荊士柏的父親。

  “他和士柏個性相像,住在大溪地很適合。”他笑一笑,“他也不會想回來。”

  “你們的家庭很特別。”她說。

  “特別得完全沒有溫暖、親情,是嗎?”他說。

  “是這樣嗎?”她不能置信。

  “你——以後會知道。”他搖頭。

  “在我才一接觸的感覺上,你們家很自由。”她沉思一下,“各方面的自由。”

  “很有見地。”他笑一笑。又笑了。“在我的感覺上,你絕不像我的學生,雖然我有資格做你老師。”

  “那像什麼?”她很感興趣的。

  他沉默了好一陣,咬著唇又聳聳肩。

  “說不出來。”他說:“說朋友,我們又太陌生,說夥伴,我們的工作還沒開始,說同事,我以前甚至沒見過你。”

  “一個才相識的陌生人吧。”她的興趣淡下來。

  “也不對,我們很談得來。”他搖頭,仍在思索。

  “你——有很多朋友?”她自動轉開話題。

  “可以說沒有。”他臉上的神色很古怪,“以前有同學,大多數在國外。”

  “一個人不可能沒有朋友的。”她驚訝的。

  “我沒有。”他肯定的,“我的生活圈子很狹小,但是,我的思想領域很廣闊。”

  “思想領域?精神生活?”她反問。

  “可以這麼說。”他認真的點點頭。

  她相信他的話,他看來是那樣的深奧,他總喜歡思索,他是思想型的男孩——不,男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成熟的魅力是內蘊的。

  “你們兩兄弟倒是有絕對相反的個性。”她笑了。

  “我們得到父母不同的遺傳。”他輕鬆的。

  林蘋發覺一件事,離開荊家花園,士楓的情緒就愈來愈輕鬆,他甚至常露出笑容,但在家裡,他似乎受著無形的壓力與束縛——壓力與束縛?誰給他的?曼佳?

  她當然不能問,他們只交往了幾個鐘頭,她的疑問只能放在心中。曼佳剛才望著她的眼光可是嫉妒?

  車廂中小小的空間突然沉寂下來,奇異的沉寂使那一點兒的陌生擴大,他們都有絲不自在。

  “說過今天要慶祝的,我們——找個地方吃晚飯,好不好?”士楓問。

  “我沒有意見。”她是柔順的。

  “那麼——走吧。”他把汽車來個大轉彎,加快馬力而去。

  士楓回到荊家花園已是晚上十一點鐘,這個時候,曼佳即使在家中,想必應該待在寢室裡了。

  他不願向自己承認,但——的確是逃避著曼佳,避著那一段使他痛苦的唯一戀情。這兩年來他逃避得很辛苦,他總使自己不眠不休的工作,他把所有的精力投入枯燥單調的研究中,他本不是這樣的人,他本也有士柏般豐富的感情,只是——他是內斂的、隱藏的,他在痛苦的折磨自己,從那年在美國,在內布拉斯加州PERU的農莊中不告而別之後,那是他三十五年生命中唯一的戀愛,可悲的,他竟愛著一個隨便、浪漫又不忠的女孩——是因為她長久住在法國嗎?

  他毅然的離開了她,他以為自己能忘掉那一段感情,他以為他的理智能幫助他快樂和振作起來,然而,四年了,他發覺更可悲的事——他竟不能忘情於她,他竟仍然愛著她。

  那個她,卻已變成了他的嫂嫂。

  於是,他開始逃避,萬分辛苦的逃避。他是荊家的一分子,沒有任何理由不住在荊家花園,朝夕相見的情形下,他要強裝冷淡,強裝漠然,強裝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要掩藏每一個感情的浪花——他痛苦,萬分痛苦,為什麼命運的安排是這樣的呢?尤其——當他敏感的察覺到士柏和曼佳之間的不協調,當他再一次看見曼佳的不忠和浪漫,他的心幾乎要爆炸。他是那種爆炸也默然無聲的人,他的所有一切情緒、思想全藏在深心,他藏得多深,他的痛苦也多深。

  今夜,他發現了一件事,一件令他能暫時拋開一切的方法。林蘋的突然出現,似乎,給他的逃避安排了最佳的途徑,他不必再整天待在荊家花園,他不必再擔心下一次和曼佳相遇時的情形,那個年輕、秀氣又雅致的女孩子,不是能分去他一些自我折磨的時間嗎?他可以約會她,他可以邀她一起工作,看來,那女孩子十分願意接近他的。

  他們今夜在夜總會吃晚餐,喝了一杯法國紅酒——那是曼佳喜歡的。看了一場表演,時間過得快,他們也談得很融洽、很愉快。林蘋是個素質很高的女孩,他們又有相同的愛好,最主要的,林蘋的清新如朝露使他沉鬱的心——得以舒暢。

  他們竟在夜總會坐了四個小時,雖然沒有跳舞,對他來說,又是太難得的了。士楓和士柏不同,他是屬於草原、屬於綠茵、屬於大自然,也屬於知識、屬於學問的,夜總會與他絕緣,那是士柏流連的地方。然而今夜,他不是也那麼自然、愉快的流連了四小時嗎?

  送林蘋回家,那是臺北市高尚住宅區,顯然的,林蘋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哎——當然啦,林蘋的氣質不是那麼好得令人喜悅嗎?

  他慢慢的駕車回到荊家花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