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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只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麼——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麼?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麼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裡有著悲哀。“只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

  “我——”他輕歎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

  “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問。

  她能感覺到他矛盾得那樣痛苦。但,她完全幫不上忙。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於申請再進哈佛念書。”

  “但——為什麼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裡包括了多少掙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湧上喉頭。湧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睛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歎息更深,“面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 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 周,車廂裡只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只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麼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麼能——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麼?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裡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麼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麼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麼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麼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裡這麼矛盾,掙扎得這麼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只是不能不這麼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面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著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麼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臺、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只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只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麼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麼想,怎麼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瞭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時間能幫得了他們嗎?她不知道,也沒把握。

  斯年走的時候很沉默,沒多說話,更沒有允諾,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後轉身便走,再也沒回頭。

  斯年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習慣,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話說呢?等的只是一個抉擇。

  一個抉擇。

  蕙心仍然規律地上班、下班,明顯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後她也不急著趕回酒店,有時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頓飯。

  酒店對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斯年已離去。

  斯年說好到了比利時會給她一張明信片的,但,他巳離開十天,卻隻字全無,難怪蕙心情緒低落。

  回到酒店,在樓下咖啡室隨便吃點東西,就步回房裡。還有兩個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沒什麼好,冷寂如故,只不過是旁邊多了些人聲而已。在紐約想找個人聊天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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