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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課了。一她說:“這次不是進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個科目。”

  “總公司對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筆。”家瑞笑。“供應機票、食宿、學費,加上公司沒人上班的損失,起碼要四萬美金。”

  “你不認為在我身上投資是值得的叩她開玩笑。

  『當然值得,你確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個冷靜。理智的男人。“只是,你——你本身覺得值得嗎?”

  “我不明白。”蕙心果愣一下。

  “這不是我的價值問題,”家瑞分析,“公司在你身上花這麼多錢,你以為他們不想收回?他們可能要你一輩子為公司賣命。”

  “總是一份工作,沒什麼不好啊!”她說。

  “蕙心,你要工作一輩子?爬一輩子?”他凝望著她。

  “除了工作,我還有什麼?”她皺著眉頭反問。

  “我不知道你還會有什麼?但你可以去尋找。”他正色地說:“沒試過尋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尋找也該有個目標、有個目的。”她笑。“我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連想找些什麼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勸你不要去哈佛念書,這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只是——著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這划不來。”他說。

  “我做事總是盡力而為。”她說。

  “這是好習慣,盡力而為,”他笑,“只是你太投入。太盡力,幾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這樣嗎?”她吃了一驚。

  “文珠可能看不出,費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態度誠懇地,“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還有——斯年當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離開了。”。

  “他認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見、察覺不出的。”他說:“我們很容易看見別人的缺點、短處,卻忽略了自己。就像聖經裡說的,看見別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見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說,“我們相交這麼多年,好朋友也只有幾個,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這麼說——是希望歷史不要再重演。”

  “歷史重演?什麼意思?”她睜大眼睛。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來。“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但是——這是家瑞本來想講的話嗎?蕙心強烈地覺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講什麼呢?

  “我沒有給自己機會?”她自問。

  “是,你完全封閉了自己。”他點頭。

  “但是——我接受他們的約會,”她說。

  “你接受他們的約會並不表示他們的人。”他一針見血地提出。“你拿他們和斯年比較。”

  “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坦然地說。

  “可是,這不公平。”他說。“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學問、斯年對感情的執著,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你若想找第二個斯年,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失望,因為,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她歎息。

  家瑞咬著唇,似乎在猶豫一件事、一句話,但他還是沒講出來。

  “蕙心,這是你的一個心結,你要設法克服。”他說:“我相信你能,因為你樣樣都出色。”

  “錯了,也許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搖頭。“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制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過了半晌,他說:“無論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說:“祝你能得到你應得的幸福。”

  應得的幸福?那是什麼?

  “謝謝。”她說:“我的行期若定了會儘快告訴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紐約碰面,是不是?”

  “文珠說要重溫六年前紐約的舊夢。”家瑞笑。“她始終這麼天真,然而,我們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說得對,我們找不回。”她感歎。

  “我回辦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壽司,“就吃這個怎麼有營養?”

  “忙了整個上午,簡直不想動,更沒有力量去和中環的人潮、午餐潮搏鬥,”她聳聳肩,“下午還得趕出去開會,馬不停蹄。”

  “開廣告會議?和李柏奕?”他隨口問。

  “不,去明愛中心和一個科禮士神父洽談,”她笑,“我們公司支持他們的籌款晚會。”

  家瑞的臉色有些怪異,卻沒說什麼。

  “我也不想去的,還有大把事情等著做,但老總說他是罪人,不能見神父、修女。”蕙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為何怪異,又不便問。

  “其實——你可以指定一個經理去。”他說:“或者

  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話。”

  “算了,答應了山羊鬍子,免得他說我偷懶,”她自嘲地,“我正處於非常時期,爭取升級。”

  家瑞搖搖頭,走了出去。蕙心收拾了壽司盒、茶杯,就預備出去了,她不喜歡遲到,這是非常不負責。不禮貌的行為,她情願早一點出發,比較穩當。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剛才為什麼搖頭?她只不過是去開會而已!

  第四章

  蕙心到達明愛中心才一點五十五分,經過接待,她被安置在一個小會議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說,科禮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會出來。

  蕙心只等了五分鐘,可是她感覺非常不自在,也許因為這兒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覺得自己在這兒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開完會早些離開,雖然在冷氣房裡,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禮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歲,但神采奕奕,面露愉快笑容的人,蕙心安心一點,在陌生又拘束的環境裡若再碰到嚴肅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的會議結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個定案。教會方面要做的,蕙心公司該做的都已寫得清清楚楚,氣氛十分融洽,蕙心走出會議室時,著著實實松了一口氣。

  她在想,下次無論如何再也不單獨做這種事了,她該找個同事一起來,或者派遣別人來,她自己——免了。

  正預備離開,長廊上快步走來一個人,是個穿著黑長褲、白樽領黑襯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樣子,蕙心以為是剛才的會議有遺漏,科禮士神父派來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兒不動,等他來到面前。

  她一直保持著淺淺有禮貌的微笑,畢竟面對的是神父。但是——但是——她以為她看錯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臉上的笑容僵在那兒,整個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連拿著文件的手也不聽指揮地顫抖著。

  怎麼——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他不是該在羅馬教廷工作嗎?他不是——不是才有信回來?他——他——怎麼會在這兒?在她的面前?

  蕙心想過千百次再見他的情景,卻沒想過真能有一天再見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變成一股酸意冒上來,她怕自己就要流淚了,她竟——又見到了斯年,真真實實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聲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與無比的平靜。他也喜悅,真的,聽得出喜悅。“你怎麼會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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