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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薪酬再高,每天卻要煩惱,要應付兩兄弟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化,我自認不是適當的人選。

  我又不敢跟母親商量,只要我說出士恒兄弟的事,母親一定會要我辭職的。

  我獨自苦惱著。

  莫至剛有信來,他的信倒表現了很好的風度,絕口不提我們之間曾有的尷尬感情,一再表示我們單純的友誼是永恆的!

  我很欣賞這種風度,我一直認為他會是我最佳的哥哥人選。

  至剛這邊的煩惱結束,陳家兄弟呢?

  今天又該去替士恒補習,從早上開始我就在猶豫著,去或不去?該不該辭職?

  三點半了,該去他家的時間——去吧!就算辭職,也得當面去講清楚,把薪水也結清,是吧?

  我搭公共汽車去,一路上我都在為自己想最好的辭職理由。下車之後,轉進長街——哎!我就說學校工作加重,我這沒有經驗的助教要開始忙碌,我怕兼不了職——

  對!就這麼辦吧!

  陳夫人一向是溫和又有教養的人,她一定會答應我的。

  第五章

  才轉進長街幾步,遠遠的看見陳家的大門開了,有人要外出嗎?

  再走幾步,看不見人出來,是怎麼回事?總不至於開了大門歡迎我這小家庭教師吧?

  近了,走到陳家,我看見打開的大門裡有著一個人,是坐在輪椅上的士恒,他眼中有一抹期盼和一抹等待之色,他——等我?

  “士恒!”我平靜淡漠的打招呼。

  看見我,他在一瞬間就收盡了眼中的神色。

  “你來了!”冷漠的聲音,沒有歡迎的意味。

  我——表錯情吧?

  他轉過輪椅慢慢的推著進去,我想幫忙——忍住了,我不想再攪——次誤會。

  他一直沒有回頭看我,很穩定的自己轉動著輪椅進去,我——則硬著心腸。

  客廳裡沒有人,看不見陳夫人,也看不見士怡,他們今天是有心躲開?

  我只好先隨士恒到書房,或者——要離開的時候才跟陳夫人辭職吧!

  坐在書枱前,面對著出奇冷漠的士恒,我想,是我上次得罪了他吧?

  我深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後一次力,這一小時中我仍是老師,我仍該用心!

  我拿出今天該討論的教材,我開始講——我發覺這是沒辦法的,我根本講得無精打彩。

  士恒是敏感的,他一定發現了,但他不出聲,這和他平日毫不妥協的爭辯也絕對不同。

  我們是各懷鬼胎吧?

  剛才他為什麼站在門邊呢?士怡又——是不是故意躲開了?這麼一分神,我就更講得一塌胡塗了。

  我終於停下來,我不能再這麼講下去,我——實在沒辦法,我心裡是藏不住事的。

  “今天太陽不錯,我在花園裡曬了一陣太陽,直到你來!”士恒看我一眼。

  他是在解釋他剛才在門邊的事,叫我不要想錯了,不要——自作多情,是嗎?

  “是,我明白!”我點點頭。

  我實在不是“自作多情”,我不是那麼隨便就可以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我只是——他們兄弟擾亂了我,加添了我的煩惱。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以後不會再來了!”他說。垂下眼瞼,有一抹看得出的失望在大片冷漠中。

  我好意外,好驚訝,他真是那麼敏感,也那麼能看穿人的心事。

  “我是想辭職,”我吸一口氣,我喜歡做事爽快,“因為我對你的幫助不大,而且——”

  我本想說那套想好的理由,學校工作忙之類的,可是他巳替我說下去。

  “而且我們兄弟帶給你煩惱,困擾,”他冷冷一笑,“你原是要出國的,犯不著惹這麻煩!”

  我沉默著,既然他明白,我不必再說什麼了。

  “當然,在你的立場來看這麼做是最好的,沒有人能說你的不是,”他臉上又浮現了一片怪異的紅,“我——也只能說感謝你這些日子的教導!”

  我心裡不好受,士恒這麼說——他認為我不對?他分明是這麼想的!

  “你說過——有些事,好像感謝這些應該放在心中比較好!”我說。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他淡淡笑起來,很誇張的,“放在心中的——不只是感謝,你明白嗎?”

  我心中顫抖,什麼意思?除了感謝還該有甚麼?不——我不願朝這方面想。

  士恒不會——天!事情不該這樣,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只是家庭教師。

  “我想——時間到了,我必須去見陳夫人,”我慌亂不安的站起來,“我應該對她說清楚!”

  “不必,你要辭職告訴我就行了!”他放在輪椅上的手在顫抖,我辭職他也激動?“當初是我選擇了你的!”

  “好!”我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臉孔,“從下次開始我不再來了,你請另外的老師吧!”

  他沒有說好或不好,只重重的哼一聲。

  “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他把一個信封放在我面前。

  他——他是算准了我會這麼做的?

  我收拾了狼狽的心情,拿起我的書,拿起我該得的薪水,說一聲再見,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書房邊也聽不見士恒的聲音,他至少也該回我一聲再見的——我忍不住轉回頭,我看見他還是剛才那姿式,一點也沒改變的坐在那兒,呆呆的盯著我那空著的座位。

  他的顫抖已停,全身卻僵硬如化石,那緊閉著的嘴角泄出一絲無可奈何和倔強,他——他——始終不再看我一眼,始終不跟我說再見!

  我走了出去,心湖中卻掀起了陣陣波紋,我是不忍,我也心軟——

  我終於走出陳家大門。

  我終於又站在那條與眾不同的長街上。

  長街仍然寂靜,沒有車輛,很少行人,兩旁全是重門深鎖的深宅大院,兩旁全是高大古老的樹木,它實在不像臺北市任何街道,雖然這街道有名字,但我叫它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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