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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困境

  「遠帆不動產」是全台灣數百個房屋仲介公司裡的一間,公司雖不比別人大間,但也算是小有規模了。除了有五間直營的房屋仲介公司分佈在中部地區之外,遠帆的老闆程志昂還在房地產景氣大好之時,與人共同投資了營建公司、建材公司等,並在這些投資裡得到豐厚的獲利,讓他在中小企業界曾經知名一時。

  然而景氣難以掌控,今日的榮景可能就成了明日的泡影。

  如今,榮景已成泡沫幻影,正如股市在近幾年不斷的崩盤,往投資人難以想像的谷底深淵更跌墜而去,不知何為底限,遠帆也無法自外於這場商場浩劫。

  曾經非常風光的遠帆不動產,如今也面臨了最致命的危機——

  董事長程志昂重病不起,據說得了肝癌,而且發現時已經是末期。受不了連年虧損的投資人紛紛要求拆伙,讓早就陷入周轉不靈的「遠帆」營運更加困難;許多進行中的工事早已因為發不出工程款與工資而停止,每天都有接不完的催款電話,所有的員工都恐懼著拿不到薪水,而原本合作往來良好的銀行,眼見情勢不對,紛紛抽緊銀根,不僅不再借出款項,甚至開始催繳起尚未到期的貸款——

  遠帆是一蹶不振了,宣佈破產是早晚的事。

  程志昂中年喪妻,從此未再續絃,不僅一手經營起「遠帆」,更是父兼母職的把獨生子拉拔長大。在他事業最意氣風發時,曾對所有友人道:我程某人與妻子這一生有兩樣最得意的事。一是我們都是身為孤兒,卻能力爭上游、白手起家,將遠帆經營成如今這般規模;二是生了雪歌這麼一個出色的兒子,他太好了,好到我們捨不得生第二個孩子來分享該給他的愛。兒子與公司,這兩樣都是我與內人畢生的驕傲。

  程雪歌,二十五歲,雖然十六歲時就沒有了母親,但他還是得到最豐沛的愛;父親傾盡所有心力栽培他、疼愛他,十八歲時將他送出國讀書,讓他讀最好的學校,花多少錢都不在乎——當然每個人都會說,有錢人家誰不是這樣栽培孩子的?但程家的情況不同。即使在程家生活最寬裕的時候,程氏夫妻過的仍是簡單節儉的生活;開的是二手車,住的是中古公寓,除了洽公之外,他們不曾為了玩樂的理由出國過,偶爾全家在假日時出遊,為的也是想讓兒子接觸大自然。

  他們給兒子最好的。一流名校、高級公寓、嶄新名車、用不完的生活費等等,可以說花錢毫不眨眼、從不手軟,但對自身卻是苛待極了。只能說,程志昂就跟大多數辛苦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實業家相同:會賺錢,不會花錢,對享受之事一無所知,也不在乎。

  人家說二世祖就是這樣被慣壞的,但程雪歌卻偏偏沒成為二世祖應該有的典型。

  照理說他該是被寵壞的,但他沒有,他頂多被寵溺過度到有些不知人間疾苦,對社會與人性存著一種美善的想像;如果不是程志昂的身體與公司都出了大狀況,那麼程雪歌這一生將會如他父母所願的活在真善美的世界裡,永遠不會接觸到社會殘酷現實的一面,並被傷害。

  但人算不如天算,程志昂的心願並沒有獲得老天的成全;程雪歌在父親秘書的通知下,拋下博士班的課程趕回來,一路飛奔到父親病床前,沒讓父親開口說話,便紅著眼眶率先宣告了:「爸,您放心把『遠帆』交給我吧!我會接下您的事業,我不會讓『遠帆』倒下去,我會把它發揚光大!從今以後您只要安心養病,把身體養好——就好了——」自從母親過世後便再也沒流過淚的程雪歌,一串話講到最後,已哽咽得不成句了。

  程志昂終於從兒子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錯愕裡回神,沙啞著嗓子低叫道:

  「雪歌,誰讓你回來了?你怎麼會知道——一定是高秘書對吧?我明明叫他不要跟你說的——」說完,嘆氣,伸手輕拍兒子的肩膀。「唉,不過你回來了也好——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你回來,不想讓你知道公司變成這樣;可我也病得快去見你母親了,怎麼可以不讓你見最後一面就死去呢?這些日子一直舉棋不定——」

  「爸!不要說這種話,您一定會好起來的!」程雪歌低咆,拒絕聽到父親再說出任何與死亡有關的話。「您會好起來,就像『遠帆』會重新振作起來。不!不只重新振作起來,我還會把它發展成全國百大企業之一,我要讓它成為人人都知道的大公司!我會做到的!我發誓!」

  這是很美麗的幻想。程志昂愛憐的看著兒子,搖搖頭道:

  「雪歌啊,不要對爸爸發這種誓。『遠帆』是沒辦法撐下去了,我已經跟律師與會計師說好了,盡快去找願意買下它的人,讓有能力的人去經營它。而你呢,等爸爸過世後,你就回美國把書讀完。你不是想教書嗎?那就去教書吧,讓日子過得簡單快樂,不要想著公司的事了。爸爸從來沒要你走這條辛苦的路的,以前公司做得不錯時,我就沒這打算了,怎麼可能如今落敗成這樣,便要你回家來扛這個重擔?」

  「爸!」

  「不要想啦,爸爸會把遠帆處理好的。孩子,爸爸沒有能力賺很多錢讓你一生都快樂無憂,這是我不好,不過幸好你已經長大了。讀完博士學位後,依照你的理想去當個老師,想來應該不成問題。當老師好,生活單純,反正你向來不揮霍,錢多錢少對你來說並沒有太大差別,你是個好孩子,我很安慰。」

  程雪歌不喜歡父親一副交代遺言的口吻。他不是回來聽父親說這個的,他回來是為了幫忙解決問題,替父親分憂解勞,好讓父親可以安心養病的。

  「爸,我要幫忙,我也一定能幫上您的忙,我會把遠帆扛起,絕對不讓它倒下去!這是您與媽一生的心血,我不會眼睜睜看它倒下去。」

  程雪歌沉聲發誓,一張美麗得連女人都要嘆息嫉妒的臉孔上,滿滿的自信與傲氣。也許他還不知道可以怎樣具體的去挽救「遠帆」,對商業上的事情也一無所知,但他的決心無可撼動;無論如何,他都要對父親實現這個誓言,不管這會讓他付出多少代價。

  只要能挽救父親的事業,他願意付出一切。

  「妳願意付出一切?這就是妳想跟我談的條件?」冷嗤一笑,以嘲弄的聲音問道。「真好笑了,妳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妳有什麼一切可以付出?相不相信我可以馬上讓妳失去一切?」

  「或許您可以,但您不會這麼做。架空我在公司權力的同時,您也就失去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您是成功的商人,不會做賠本生意。」女聲顯得平靜且篤定,看似絲毫未被嘲弄擊倒,但悄悄隱在裙側裡的手掌已然緊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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