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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怎麼會來這裡?」他努力要拉回我的注意力。

  我見小佳人芳蹤已杳,只好懶懶的回應:「來瞭解貴院的經營情況,然後決定要幫忙募捐多少錢。你們這邊全是殘障兒童嗎?」

  「大多是。健全的孤兒一向很快被領養走,再有一些健全的小孩只是寄住,親人服完刑會來領回。」

  「資金的募集困不困難?」

  「還好,有社會補助,一些功德會的捐助,各人的捐獻,再加上一些殘障兒童的家人也會定期匯款進來。不夠用,卻仍能使院方營運下去。」

  「當老師的薪水多少?」我好奇的看他。

  「我們這些老師都有其他正職,另外兩名老師兼行政人員月薪大約一萬伍仟。院長請不起更多的老師,自己也有在上課。」他說著,突然想到問:「你來這裡,院長知道嗎?」

  「不曉得吧。我沒有聯絡你們院長,早上與鐘老太太通完電話後我就過來了。」我聳肩。

  「鐘老太太?」鐘昂楞了楞。

  「她在慈善界很有名喔,叫鐘涔,你不會陌生吧?」他們同姓那,好巧。

  「她是我姑媽。」他微笑。

  我好訝異的瞪著他,試圖由眉眼鼻口耳中找出一丁點鐘老太太的影子,可惜卻無所得。

  「原來我們的關係可以攀得很近呢。」

  「我想她一定很少提她家中的事。」他以微笑帶過唇邊不小心浮現的苦澀。

  又出現了!每當話題一旦沾惹了一丁點他切身的事,他的神色就怪怪的。

  我並不愛對別人的隱私追根究柢,只道:「事實上,是我自己不愛聽別人講古,我沒給你姑媽那個機會。每一次到南投都是來去匆匆,他想說我來沒空聽呢!還有,如果這檔子事是你的禁忌,以後最好少提,反正我們的話題很多,不必聊到自己身世來以表示交心。」

  「你講話都那麼直嗎?」他問。

  「看心情,」我不在乎他被我嚇到與否。

  他笑:「活得率性是很不錯的事吧?」

  「那可不,否則我不早自殺去了。請記住,我是個丈夫有外遇的失意婦女。」我用力擠著淚水想製造「失意」情境,可惜近來水分補充得少,一CC的水也擠不出來。我只好以手指揩去眼角幻想已出現的淚來表示。

  他看著我,口氣趨於小心:「你——真的——呃——不介意與別人談這件事?」

  「太善體人意,有時是很累人的。」我拍拍他:「好了,現在可以麻煩你引路,帶我去見院長了嗎?」

  「跟我來。」似乎是對我的直率無可奈何,他的笑容怪怪的,但行為依然熱誠。

  我不以為意的跟在他身邊,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問著朱婭的事。好久好久沒再遇見美小孩了,這是我來花蓮最豐富的收穫,一顆死沉的心再度活了起來。

  嗚——小學謙、小蘋果,還有其他我愛慕過的美麗小朋友,原諒我又覓到新歡。世間的美麗真的太多太多了,我是個為美麗、可愛而生的女人——。

  ***

  朱婭是個行動不便的小女孩,在四歲那年出了一場大車禍後,傷及脊椎,下半身整個癱瘓掉。

  她的父親早逝,母親在平地工作,將她寄住在此地,期望早日存到一筆巨額的醫療費,送女兒到美國開刀,因為她不相信女兒的腿已沒救了。

  昨日朱婭的母親回到花蓮探望女兒。我旁觀著,心下便已知道這個美麗的山地婦女可能在從事什麼工作。雖然朱婭的母親朱菌迪已儘量不施脂粉,不穿過於花俏的衣服。

  朱婭根欣喜于母親的到來,開心得不似平日的安靜乖巧。我一直站在一邊眼巴巴的看著。

  然後,朱蒂迪在日落後搭飛機走了,我看到朱婭在目送母親的背影時,眼淚一大滴一大滴的落下來。

  早熟的孩子,便得提早體會成人世界的悲哀。朱婭以天真的面貌讓母親安心;朱蒂迪編著故事向女兒訴說在「工廠」工作時多麼有趣等等。

  互相體貼、互相欺瞞。可是現實的生活必須過下去,生為人的尊嚴也無論如何必須維持,即使以諾言去堆砌。

  「小婭的腿還有救嗎?」就我所知,一旦重創到脊椎骨,通常復原的機率渺茫。我將鐘昂拉到休息室悄聲問著。他好歹也是「醫」字輩的人物,雖然醫的是動物。

  鐘昂左手還端著碗,右手的筷子正夾著青菜尚來不及送入口。可以想見我是在何處拖他進來的。沒錯!我在廚房吃完飯後,一肚子話著實忍不住,當下扭著他的衣袖,速速尋了無人煙的空間密談。

  可憐的鐘昂,可能被我的莽撞訓練得很能處變不驚了。在將菜放回碗中之後,若無其事的道:「沒法子了,但朱女士並不相信。她認為外國的醫生也許會有辦法,三年來她帶小婭到臺灣各大醫院檢查,每一個醫生都相同表示出不樂觀。」

  「既然如此,那——朱女士仍是不能接受女兒終生殘疾的事實嗎?」

  「她不願意面對,尤其三年前她一直自認是她的疏忽才使得女兒半身不遂。所以她拼命存錢,想乞求奇跡出現。」他搖搖頭。

  可見鐘昂曾經勸過朱女士了吧?

  不過我耿耿於懷的是——

  「這樣一來,小婭的壓力也很大,她也許會以為母親討厭她殘廢。」

  「是。但朱女士無法體會那麼多,她是個直來直往、並不細緻的人,一心想給女兒最好的之外,其它她並沒有去想。」

  我歎氣,望瞭望他碗中有一片叉燒肉,伸手取了來,丟入口中,才又道:「我多希望每一個小孩都是快樂的。」

  「我們可以努力去使不快樂的孩子減少。」他將碗放到我面前,可見是認命的任我放肆了。

  我又挑了一顆鵪鶉蛋丟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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