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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張家與李家,相識了三個世代。

  早期張天順在鄉下的街角小店慘淡經營著涼茶攤的時候,當年十七歲的他,遇見了每天在路邊垃圾堆裡撿玻璃瓶與廢紙的李剩——也就是李想的爺爺。那年李剩十三歲,可是因為長期處於半飢餓的狀態,所以看起來嚴重營養不良得就像是只有八九歲,身上的衣服破爛且骯髒,不是他不愛乾淨,而是他只有一身衣服可以穿,所以當他因為飢餓長不高的時候,居然還樂天的慶幸著這樣就不必擔心把衣服撐壞了。

  李剩是個養子,因為養母不孕,向一個生了太多孩子的且養不活的遠親過繼而來,就為了養母老了以後可以有個養老送終的,也可以繼承養父的那兩分薄田。可是養父太早過世,當養父過世以後,養父的其他兄弟以自家的祖產只能過繼給有血緣的人為由,將母子僅有的一間磚瓦房與一塊田地收回瓜分。至於母子兩人——誰理他!在大家都活得很辛苦的年代,自求多福吧。

  李剩的養母被一連串的打擊氣壞了身體,臥病在床沒有多餘的錢看病,才兩年的時間,已經衰弱得只剩一口氣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村子裡廢棄的破敗黃土屋裡,幾乎沒有醒來。年幼的李剩自然只能努力以各種他能做的方式讓自己與養母活下來。

  張天順剛開始只覺得這小孩的家境一定很差,不過這年代,也沒幾個家庭過得很寬裕的,所以沒太在意。當別的店家將玻璃瓶紙箱這種可以賣錢的東西都藏著不肯給李剩的時候,張天順就會向那孩子招招手,大方的將店裡的所有用不到的對象都給他收去賣給資源回收商,有時還將店裡的賣不完的涼茶都送給李剩。如果知道李剩的情況那麼慘的話,會做的,就不僅僅是送涼茶而已了。

  李剩是個很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許是他從出生以來,得到的溫情實在太少,總是遭受白眼與惡語謾罵。當養父家發生變故是,他試著聯絡生父,卻只是得到生父托人帶話說:家裡有幾個小孩送了六個,病死了兩個,不要想著回來,家裡沒吃的可以養你。所以張天順認為自己只是隨手將自己不用的東西送他,反正丟了也是浪費,不覺得在做善事時,李剩已經將他當成大好人了,常常自動跑到張天順的店裡幫忙。

  張天順後來輾轉聽到李剩的身世,才知道世上有人過的這麼苦,然而相處了很久,竟從來沒聽李剩抱怨一句。有時他來店裡做事,忙到吃飯時間時,人就跑個不見蹤影,也不敢留下來吃飯,還以為他家裡有準備呢,原來不是。這個老實的孩子只是覺得,他是來幫忙,是報恩,而不該多拿人家的東西,所以中午吃飯時分,都跑到別的地方躲著。

  張天順後來每天抓著李剩吃飯,更把家裡母親腌起來要藏著要過冬的鹹魚乾,肉乾,鍋巴都偷出來塞給李剩。這事東窗事發,張天順被他娘抄著扁擔追打了八條街,縱使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他還是故我。

  在李剩十五歲那年冬天,養母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也沒醒來。而原本居住的那黃土屋,也被屋主收回,拆了要蓋磚瓦房。張天順直接將李剩拎回家,原本李剩不肯的,但張天順明白的跟他說:「我家有田,可是我不想種,你一直念著被人家搶走的那兩份田,想種田卻沒地種。正好我家的田可以租給你,你就幫我們耕種。政府現在有三七五減租的政策,以後你收一千斤,只要依法給地主三百七十五斤當田租就好了,其他的都是你自己的。這樣一來,你很快就能存到錢買地了,就把當年被搶的地買回來,怎樣?到時我幫你。」

  李剩被張天順幫他規劃的美好遠景打動了,所以他成了張家的佃農。又因為住在張家,所以自覺把自己當成長工,舉凡所有砍柴挑肥等粗重的或是骯髒的活都一手包了。

  李想的爺爺在張天順的幫忙下,終於以合理的價格買回了當年養父打算給他繼承的那塊地產。回來連娶妻蓋房子這些事,張天順也打理到底。

  張天順始終把李剩當弟弟看,可是李剩卻死心眼的認定張天順是他的再生父母,就算如今又房有田了,也不可以忘記報恩。他常常在農忙後跑到張家去幹活,到店裡去幫忙,張天順硬塞薪水給他,他都偷偷藏在張家的櫥櫃裡,不聲不響。

  而,李想的爸爸李守田在其父的身教言教之下,從小也把張家當主子侍奉。李守田性格老實,不懂的拒絕人家,在學校很容易受欺負,幸好有張品曜的父親罩著,所以在第二代,李家的孩子仍然是以張家是瞻。

  李守田高中讀的是汽修科,打算出社會以後一邊種田一邊開個小店什麼的——因為張宏年拍胸脯跟他保證,未來的台灣一定會汽車滿街跑,學會了修車與保養的技術,將來一定不愁吃不愁穿的。

  當然,李守田的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了。只是他沒開成汽車修理廠,他成了張天順的司機,以及田地管理者。

  起因是張天順有天騎著摩托車去談生意,因為太累,沒注意路況,結果被一輛轎車撞飛進了田,手腳都骨折了,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嚇得張家人哭的昏天暗地,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張天順脫離險境以後,張家人一直決定忍痛花大錢去買當時絕對是奢侈品的轎車;而李家這邊的決定是,叫剛成年的李守田去照顧張天順,並且當他的司機,開車接送他。

  那時大家以為這是一時的,等張天順的身體好後,等張家人學會開車,也能把車子開的很安全順手以後,李守田還是回歸種田和當技工的生活。

  當張天順已經恢復的快差不多,可以活蹦亂跳的時候,李剩卻倒下了。

  他的身子骨本來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勞,中年之後開始大病小病不斷,每次生病的時候又總是躲起來,怕張天順拖他去醫院花大錢,常年這麼下來,才四十歲人生的路便已經走到了盡頭。

  李剩彌留之際,緊緊抓住張天順的手,口中不斷喃喃說著感謝的話。張天順氣得破口大罵——

  「春仔(台語剩餘之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謝謝謝個不停,啊,你是跳針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針下去了啦。就剩這口氣了,說點有用的吧,聽見沒?」

  「順哥……你一生的提攜,我李家都會記得,以後有什麼吩咐,就儘管使喚守田,他人雖笨了點,但至少本分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張天順一定罩著他一輩子!李守田等於是我的第二個兒子,你放心的走吧,就算我過幾年就到地下找你了,我也會交代我兒子我孫子照顧你們李家的子子孫孫,一定不教別人欺負他們!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這樣,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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